趁着飞行员收拾衣物的空当儿,王良明坐到了凳子上,撑开那个背包的口,想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却突然间怔住了。
只见好几包食品袋中间,赫然横着两把手枪。
……
武藤不说话,只是举着自己包起来的左手委屈地冲他晃了晃。
“我知道,是,我帮你洗。”王良明不耐烦地拾掇起一件衬衫,指着上面醒目的御菊章,郑重地告知他:“我是想问,这些衣服,洗完了,你,打算晾到哪里?”
“哦,这个简单啊。”飞行员倒也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思索了片刻,便接着说道:“就去我们这两天去的那个地方嘛。飞机那里。”
“这是你开过的战机吧?”他问男人。
“对,这个是之前,我们训练的时候开过的。”武藤说着,又从包中拿出了几本画册,放在桌上。男人翻开了其中一本的一页,指着和那个模型不太一样的一架战机素描图,对他讲:
“不过呢,我们今年已经开始换上了这批零式战机。军部说是因为和美军打,需要更优良的装备。这种飞机飞行的时候,空气阻力很小,整个发动机运行,也比之前那些双螺旋飞机要顺畅很多。”
可过了好一阵,王良明也没有能看清楚那个上面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放弃。他轻叹一声,刚刚想要放开那吊坠儿,重新躺回去,头顶却传来了飞行员的低笑:
“看够了?”
这样的姿势待久了,让王良明觉得很尴尬。尤其是当看到飞行员的衬衫也已经被汗水浸了个透,紧紧地贴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后,心中更是腾起了一种别样的奇怪感受。男人把领口的扣子随意地敞开着,或许是因为太热了,他想要凉快下。
二人间拉近的距离,让王良明第一次得以注意到,武藤强健的胸膛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挂链。那挂链底下的吊坠是一个圆圆的小球,被一根细小的杆从中间穿过。杆子的上段,拴着两个交错着插在一起的小圆环。和之前那个飞机模型一样,全部是钢制的。
那小球上面好像还密密麻麻地雕刻了一些花纹。不过因为太小了,加上屋子里太暗,所以王良明看不太清。
王良明登时感到一阵脸红,心里觉得怪怪得,便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那条手臂,可是却没有任何效果。王良明懊恼地加了把力气,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肩膀。飞行员哼哼了一声,便松开了手。
王良明趁这个空当儿,赶紧扭过身去,换了个姿势。可谁知,他刚一对上飞行员那张阔脸,男人结实的手臂便又重新箍回在了自己腰间。
?!
更重要的是,那种夜半无人之时,在最孤单、最寂寞的黑暗中,紧紧包裹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空落感,随着男人的到来,在逐渐慢慢消退。
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
王良明一边思索,一边平躺过来,盯着房顶白色的天花板。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刷在上面的那层白色石灰浆,竟显得有几分像那天空中白云,在落日之时的色调了。这让他不由有些沉醉,却也有点感伤。他不清楚,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能过多久;自己,和这个人,还能一起在这间屋子里面,待上多久。
“将来的事情会怎样,谁知道呢。”武藤回答他疑问的语气很平静,但腔调里隐约加了些惆怅的意味。男人盯着眼前还不算特别简陋的书桌和台灯,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我们能够把握的,也只有现在了。”
除了窗外面的知了与夏虫在振翅共鸣,以及微风时不时拂过窗框留下了轻微的声响,四周再没有了多余的嘈杂。王良明侧着身躺着,安静地看着不远处灯下认真写着东西的高个子日本兵。
他发现,早先在这里的时候,每天晚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虽说时间久了,也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并不会感到害怕。但他时不时仍会觉得,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
······
真是可恶,自己那天为什么非要和母亲置气,跑到山谷里去?现在给自己招惹了这么些麻烦的烂事。
王良明正暗暗埋怨着自己,武藤又开始在背后叫他。回过头,他看见飞行员拿了个银灰色的小战机模型,搁在摊开的手心里,递给了自己。
武藤停下了手中的笔,望着面前的墙,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又扭过头问王良明:“良明啊,你愿意以后……来日本看看吗?”
“当然了。早些年,战争还没开始,我北平的老邻居们也有去东洋留学的。”王良明的反应,让武藤颇感有些意外。“而且我还真的挺想看看,这个国家究竟强大在那里。究竟为什么,能够把几千年的古国欺辱成这个样子,究竟凭什么,能够和美欧列强一并称霸世界。”
“瞧你说的,我们已经不再和美国欧洲同一条心了呢,太平洋战场都开打了。”武藤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又继续拾掇起笔头,书写着文字。“不过,战争也许快要结束了,等结束了,就都好了。”
“我也不太清楚。”王良明答道,开始回忆起之前那些往事:“好多事情过了太久。我现在,只记得她原来说过什么hiro—shi-ma,还是hiloshima 什么的,应该是这么念吧?忘了。以前她貌似给我们写在纸上过。但这些年四处搬家,从华北一路南下到中原,早找不到纸片去哪儿了。”
因为没有一点点日文基础,王良明听不懂当时佳美说到的那个地方,究竟是指什么,只能试图模仿了几下她的发音。武藤也是听了好几遍,才大概弄懂了是什么意思。
“hiroshima,广岛的人啊。”飞行员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认真地书写着一些东西。片刻后,男人说:“那个地方,在本州岛的中国地区,算是个军港和军事基地吧。我之前好像也和你提到过。”
“也···行吧。”王良明木然地点点头,放弃了先前坚持要关窗户睡觉的习惯,开始任由男人有条不紊地安排起一切来。
他躺到枕头上,侧过身,百无聊赖地眺望窗外朦胧的星空。渐渐他发现,武藤的做法其实挺对,夏夜的凉风从半开着的窗口悄然吹入,不凄厉,很柔和,还真的是让自己瞬间感到了一丝舒适和惬意。
王良明又回过头,发现日本兵此时正俯身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似乎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着什么。
王良明正想接过来,却迟疑了一下。他琢磨,这种能要了人命的东西,还是日本人的东西,如果给自己了,反而有点不太···不能说是不对劲,但总之,会不那么好。
沉默了半晌后,王良明还是摆了摆手,表面显出是客套,内心里实际上也真有点顾虑。他告诉男人:“你自己收好就行了,这玩意儿我天天保管着也瘆得慌。”
当然,飞行员注意到了他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安和疑惑时,也就七八成猜透了他的心思。男人理解,点了点头,不再啰嗦别的,按和他商量的,把钥匙别在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上。
“哈哈,怕这个干什么啊?还插着保险栓呢。”武藤笑着一指枪柄,然后弯下腰,把弹匣捡起重新装好,将两把枪都放到了桌子上。他解释说:“这个是我们用来防身的,是保护人的,不会害人的。”
“……那,也得是好人的话,才……不会害人······”王良明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同时讪讪地走回了床边坐下。
“小兄弟,你自己不都说了嘛,我是好人,不是坏人。”日本兵咧着嘴对他嘿嘿乐着,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
“哈哈,那天你爬我飞机的时候,不还是挺灵活的嘛?怎么换成这么矮的窗户就不行了呀?”武藤把胳膊搭在窗边,望着躺在床上的王良明颇有些狼狈的模样,笑着揶揄起了他来。
王良明还没完全缓过劲儿,就只觉得床垫又重重弹起来了一下,侧头一看,见日本兵把那个大背包给扔到了自己身旁。而他正背对着窗口,一手撑着窗框,只是很轻松地向上一跳,便坐到了窗框边沿。
“你看,其实应该是这样进来的。”武藤坐在窗口对他解释道,同时转过身,把两条腿放了进来。不过刚一坐到床上,王良明就使劲地推着他,要赶他下去。武藤有些疑惑,却见王良明指着他自己穿着皮靴的脚愤怒地嚷着:“鞋!拿开!”
“怎么了?”武藤见王良明神色不太对,走了过来,发现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包里那两把枪,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男人微微有些吃惊,但旋即就笑出了声来。武藤问说:“你害怕这个?”
王良明有些心虚,干巴巴地坐那儿,紧张地点点头。
这时候,他见飞行员干脆利落地拿起了一把,轻轻一抬,枪口居然正对上了自己。王良明吃惊地睨着他异样的举动,张大了嘴,本能地刚想喊,却只听‘咔’的一声,装满了子弹的弹匣掉落在了地上。
一听男人又提到山谷里的那个地方,王良明就条件反射般地头疼。其实在原来,每每傍晚时分,他自己最喜爱一个人去到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无目的地漫步,逛一逛。一来风景好,二来也能散散心,排解下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疲倦。
可他很懊恼,自从在那里遇上了这个人以后,自己的整个生活都被搅和得乱七八糟。加上这些天晚上,在那个地方,还被日本兵捉弄来玩弄去,拿自己取乐,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此时,王良明已经完全不想再抬腿迈向那个犹如‘噩梦般’的山谷,哪怕一步。
眼瞅着武藤开始从背包里取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往自己屋子的衣橱里塞,王良明心里头十分不是滋味,同时也有点怪怪的感觉。但是也无可奈何,没有任何办法。
王良明并不是很懂那些复杂的航空器原理。不过,眼前画册上,一笔一笔精细勾勒着的线条倒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问道:“这张,是你画的吗?”
“不错不错,你的眼力够好的啊。”听了这话,武藤很意外,但也很惊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我看你今天给我妹妹指导了半天有关绘画的一些细枝末节,所以就猜,你应该是比较擅长这方面。”王良明撇撇嘴,走到一旁,把床上那些脏衣服都扔进了角落的一个竹筐里,有些担忧地问他:“还有啊,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给你,”武藤笑着说道:“算是…,嗯,见面礼吧。”
王良明坐起身,接过那个小飞机模型,借着旁边投来的灯光,仔细观察开来。他挺惊奇,这么一个小模型的做工,居然十分的精致。不仅飞机的外形做得惟妙惟肖,连里面的驾驶舱,座椅和仪表盘,都在狭小的钢板上雕琢得有板有眼。
“怎么样?喜欢吗?”眼见王良明蛮认真地钻研这么个小玩意儿,武藤感到挺高兴的。王良明心里的气虽说还没完全消,但是不好、也不太想再给人家使脸色看,就点点头,把那个小模型放到了书桌的台灯旁边。
王良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吊坠,把头凑到了跟前去,想仔细看眼,那上面到底都纹了些什么。
男人的胸膛上溢满了汗水,夹杂着一股愈发强烈的雄性气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王良明寻思着,这样做,是不是会显得···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时宜。
但好奇心最终还是占了上峰,驱使着他继续将那个吊坠握在手中,仔细端详把玩着。
这是做什么?合不成他没睡?又在逗自己玩儿呢?!
想到这里,王良明生气地张开手掌,贴近他的脸,使劲挥动着。
“醒醒,醒醒,喂!”王良明小声急促地喊了又喊。可武藤却依旧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平稳地呼吸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
王良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亦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的。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窗外的天空中,那轮明月依旧高高地悬在那里。王良明有些热,焦躁地想转个身,却发现身体被什么东西重压着,动弹不得。一低头,他竟然看见,飞行员把那条因受伤被裹起来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腰上。
家中虽说也还有母亲和妹妹,但自己和妹妹通常只能拉扯些家长里短,美术的东西自己一窍不通,和她自然没什么共同语言。和母亲,那就更没什么可聊起来的了,能保证一天到头不拌嘴,就真的已经谢天谢地了。
而现在,他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有两个人了。如果自己觉得无聊,或者有什么想说的,或许···可以不用再自言自语。尽管他还不敢完全对男人敞开心扉。
王良明清楚,这个飞行员有事没事都会捉弄他自己,试图拿自己取乐,没事儿也能找点儿事儿,的确让自己有些恼火。不过他也知道,这好像并没有真到让自己接受不了的程度。相反,能有个人,天天待在一起插科打诨,其实…也挺不错的。
“谁说你们没有欧洲的朋友了?德国,还有意大利,好像还有个保加利亚什么的···也在里面吧?”王良明对他讲,同时冷哼了一声,说:“若是没有国际上其它国家声援你们,你们也不会把战争进行到现在了。”
“哈哈,你还挺懂这些的嘛。不错不错,能知道保加利亚。”武藤点头连连称赞,还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但男人紧跟着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告诉他:“这些国家,包括我们日本,虽说表面上联合在了一起···说到底,都有自己的打算,所谓的同盟条约不过就是一盘散沙而已,谁都不能指望。”
“那···你觉得谁会赢得这场战争呢?”王良明问道。
“中国地区?”对日本地理并不是很熟悉的王良明乍一听,感到有些好奇。
飞行员点点头,解释道:“对,那个地方也叫中国。不过不是你们称呼自己的··那个中国的意思。而是因为,我们日本在古代的时候,也曾四分五裂成了好几个国家。广岛所在的那片区域,叫做出云,也就是中津国。所以到了后来,就有‘中国地方’这一说了。”
“这样啊。我不太了解这些。”王良明感叹着,继续讲道:“这日本的文字和中文还真的是挺容易弄混的,太容易产生歧义了。”
“你在干什么呢?”王良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读会儿书,你不用等我。”武藤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见他这么关照自己,挺开心的。
“谁等你了。”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后,整个人又侧身面对窗口,欣赏外面的夜景。这时候,他听见飞行员问自己:“良明啊,你们家人晚上吃饭时谈论的,那个在北平的日本人。她是从日本哪个地方来的啊?”
“好吧,那就我收着好了。”武藤说完后,便提着那大包,往下一倒,让剩下的那些零食包和几个罐头一股脑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叮了咣啷的声响。接着,男人把已经瘪了的空包丢到了衣柜旁边,又撕开一包花生糖,递给面前稍显出有些拘谨的王良明:
“别愣着了,想吃的话随便拿。还有这个,”武藤又从兜里掏出了那个牛奶糖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他便拉开了凳子,径自坐到了桌前,说:“我还忙点别的事情。你呢,要累了的话,就先休息吧。”
“哦,好。”王良明答道,感到身子的确有些乏了,便换了衣服准备躺下。他刚想把窗户给关上,武藤却走过来阻止了他。男人将窗框里面的杆子支起来,架住玻璃,留出了一条缝隙,解释讲:“稍微开着点,这样就没那么热了。”
王良明到底还是本能地觉得害怕,却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让他赶紧想办法把它们收好,不能让家里其他人寻见了。
武藤四处找了找,发现似乎并没有特别合适的地方。不过没多久,他正好瞥见王良明的衣柜底下,有一个抽屉上面插着钥匙,心中便一下子有了主意。武藤把枪放了进去,关好抽屉上了锁后,把钥匙拔了下来,递给王良明。
“你收着吧。”
“哦哦,对不住,对不住。”飞行员连忙把脚放到地上去。不过,迟来的提醒无济于事,已无法挽回条纹床单上被留下了两个浅浅鞋印的事实。
王良明懊恼地侧过身躺下,背对着他。武藤自觉有点理亏,便不再逗王良明。男人利索地下了床,把旁边桌上的一个台灯打开,在勉强还算明亮的灯光下,整理起包内的东西。
王良明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几件印有日军徽章的衬衫和军服,脸上写满了愁绪。他思忖着,这些衣服,是铁定不能拿到外面堂而皇之地晾开的,更不可能拿去让母亲帮忙给洗了。只能是自己来,窝着藏着,偷偷摸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