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经有机会成为一位艺术家的,”舒莱曼叹了口气,怅然所失地讲着:“可惜呀,再也不可能了。”
说完,他便自嘲地摇摇头。
王良明望着舒莱曼的车消失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心头浮上了一股暖流,感觉手中攥着的钞票也有些沉甸甸得。
“嗯,都是因为日本人来了!”舒莱曼故意把“日本人”这几个字说得很重,像是故意在讽刺挖苦他一般。王良明不好回话,靠着椅背,静静地望着窗外土路两侧绿油油的植被。
舒莱曼继续开着车,同时让王良明从后座上把自己的包拿过来。他照做后,舒莱曼让他打开钱包,自己拿一百法币。
“舒莱曼先生,这是?”王良明不解地问道。
“王大娘呢?”王良明没看见王大娘,感到有些奇怪。
“哦,她还要去张四婶她们那里看病,我们就先回去吧。诊所的走廊里,估计很快就要坐满人了。”舒莱曼带着他,快步回到了汽车那里,开车向镇子疾驰而去。
因为是白天,一路上往来小镇的人很多,所以汽车行驶的速度相较之前有些慢。舒莱曼摇下车窗,让车子里通通风,不那么闷热。
“呃,……你今天,为什么…专门要说,你是陕西人啊?”
不过,飞行员却好像并不是很在意。男人继续把碗里剩下的一点东西吃完后,抹了把嘴,用右手一把拽住王良明的肩膀,看着他,慢慢问道:
“小兄弟,你觉得,我是坏人吗?或者说,我们日本人都是坏人吗?”
王良明一时语塞,抬起头,却又正好对上了飞行员那双敏锐的眼睛。
王良明不敢再直视男人的眼睛。他把碗放到桌上后,低着头,坐到了飞行员身旁的凳子上。飞行员因为受伤的缘故,体力消耗很大,所以狼吞虎咽地刨起了饭。王良明看着他往嘴里放着一块又一块红烧肉,不免又想到了白天那头野猪绝望的眼神,顿时感到一阵恶寒。
“你还要吃吗?”飞行员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夹着一块红烧肉到他眼前,笑着问道。王良明赶忙摆摆手,同时把脸别到一边去。
“哦?你是……啊,用你们这边的话来讲,是吃斋饭的人?”飞行员有些好奇。
“真是奇怪呢,”母亲笑着对舒莱曼讲道:“这孩子平常老是嫌弃我做的蔬菜不好吃。今天有肉了,反倒是就净逮着菜使劲吃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王良明没办法,也只好尴尬地赔笑说,自己这两天突然想吃得清淡一点。用完晚膳,母亲因为白天在纺织厂上班很累的缘故,向王良明交代了句要照顾舒莱曼回去以后,就早早睡下了。
这倒是让心里“有鬼”的王良明和舒莱曼很是宽心。舒莱曼跑去车上拿来了白天买来的颜料,招呼王婉宁过去。王婉宁非常开心,主动带着德国医生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研究水粉画。
在‘收工’之前,舒莱曼又带着王良明去中药铺子买了口中药锅。王良明不知道要干嘛,舒莱曼说等到了晚上就都知道了。
两个人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王良明的母亲已经在家中烧上了晚饭。看见舒莱曼也跟着送王良明回来,母亲便执意挽留他,让他和自家人一起吃晚饭。舒莱曼想到一会儿要有“特别的事情”处理,便就没有推辞。
白天那头刚被杀掉的大野猪,那名屠户给附近每户人家都分上了一点。因而,此时家里的餐桌上,也多了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
“啊,妹妹,我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里看好家吧。”王良明说完,就起身往外走。
“等一下。”
眼见王婉宁拿着洗了一半的碗冲了出来,窗外的舒莱曼只好又赶紧闪身到一旁去藏好。
“深蓝,翠兰,宝石蓝,蔚蓝,淡蓝……天蓝,品种还真是够多的啊。”王良明拿起一管又一管仔细查看,同时自言自语道。他把那管标记为“天蓝”的颜料拿起来,对着头顶上晴朗的天空,和标签上的颜色对比了一下。
“不像啊。”王良明摇了摇头,把颜料管放了下来,又抬眼仰望着天空。他在想,晴天,是很蓝,可是如果要表现在纸上,却又不知道怎样的颜色才真正合适。
或许,那个飞行员应该知道吧?天天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问问他?
不过,舒莱曼对此倒是没说什么,还劝慰他,说买的这个的确是好东西,值那么多钱,不用太在意。
王良明从袋子里取出了那盒很贵的水粉颜料。盒盖上面,是用水彩描绘出的一个美国女人,正悠闲地撑着伞坐在草坪上。他轻轻抚摸了会儿盒盖,光滑的表面,精致的包装,的确和自己原来帮妹妹买过的那些,无论是颜料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
他慢慢地用裁纸小刀划开了包装纸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各式各样的颜料管便呈现在了他眼前,琳琅满目。
王良明沉默不语。他握紧了手里的钞票,胳膊开始有些颤抖。
一百块法币,虽说舒莱曼是德国人,资金上要比国人宽裕一些。可是,这么些钱,在这个年代,也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一下子花这么多,除非是很重要的事情,或者脑子坏了,否则谁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唉,其实我和少爷想的也一样,咱们有钱还是多攒点买吃的吧。都快闹饥荒了,人都要饿死了,搞这些虚头巴脑儿的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商贩见王良明犹豫不决,也不再逼他,把东西又收回了袋子里,准备拿下去。
“老板,这么一套要多少钱?”王良明见好不容易碰到,决定就买这个,便赶忙问他价格。
“一百二十法币。”商贩掰持着指头,依旧一脸堆笑地说着。
“什么?怎么这么贵?”王良明难以置信。他想起以往在北平,自己也带妹妹去过美术商店。就算是最贵的颜料,七十法币也能够解决问题。可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高抬的价格。
“哎,是啊,听说东边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呢!现在大批的人都往这边跑,再过不了多久,咱们这边也要被吃空了。”
“我还听说啊,那边有的地方已经封城了啊!据传是为了怕难民进去吃穷了,都直接把他们推给日本人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一个戴头巾的卖菜女农赶紧捂住身旁人的嘴,同时警惕地望着四周。听到这些,王良明本就紧锁的眉头收得更紧了。恍惚间,他总觉得未来很多事情的艰难程度,要超乎自己的想象。
王婉宁没完全醒过神儿,没精打采地吃着碗里的稀粥。这让王良明又有些自责,觉得方才应该先进家,给妹妹拿一点从舒莱曼那里带过来的面包和香肠。而眼下,那些东西全都放在了日本人那里,德国医生也在底下,自己是完全不可能再回去取,只好作罢。
“哥,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王婉宁掰下了一点点窝头,一边泡在粥里就着吃,一边问道。
“不知道啊。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呢。有一天过一天吧。”
他慢慢走进了集市。因为是战争时期,所以各种物资,无论是食物,还是生活用品,都比较紧缺。每次一货物相对充足的时候,大家都会蜂拥来抢。这小集市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像现在一样,只有空空荡荡的铺子和零散的商品散落在各处了。
在一个又一个卖完了全部东西的摊位间穿梭了许久,王良明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他苦苦找寻了半天,却依旧一无所获。除了一些已经开始发霉变质的蔬菜和一些日用品以外,几乎是什么都没有了。
“听说今年收成特别不好啊。”王良明听到旁边摊位有小贩正在小声议论着。
“给你妹妹买颜料去吧。”舒莱曼淡淡地回答说。德国医生把车开进了小镇一角的一个集市跟前,停了下来,又讲:“一会儿记得自己走回来。晚上我送你回去,顺便去接王大娘。”
“舒莱曼先生,这个不用麻烦您了吧。”王良明觉得很过意不去。毕竟,明明是自己家里的私事,却还得让一个外人来帮忙解决。
“让你做你就做。”舒莱曼从依旧犹犹豫豫的王良明手中夺过皮包,直接拿了一百法币,塞进王良明手里。
此时的王良明,满脑子都是刚才在地下室里尴尬的那一幕。甚至直到现在,他的右脸都隐隐有点疼。只是幸好,舒莱曼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来。
“你妹妹喜欢画画吗?”舒莱曼突然发问道。刚才王良明和王婉宁在屋子里的对话,‘藏’在外面的德国医生也是听见了的。
王良明点点头,回答说:“是,她所就读的中学,其实是艺术专科学校。本来她都打算考北平的美术学院了。但是,后来战争爆发了,就……”
“那个,哥,我们的水彩没有了,可不可以……”王婉宁嘴上讲着,手却开始揉搓起了自己的衣角,声音也越来越小。她其实很明白,现在这个年代,能够吃饱饭就已经很不容易,再去买可有可无的物件来享受,确实有点过分。
王良明无语。半晌,他叹了口气,简单地回答说:“我看看有没有吧。”
“谢谢哥哥!”王婉宁看见哥哥答应了自己这个“非分”的请求,高兴得都快要蹦起来了。王良明望着她回到厨房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涌起了几分感伤。他默默地走出了门,舒莱曼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他觉得,那双眼睛就好似北平的科学课上教授讲过的黑洞,在一瞬间,就能把自己心里、脑子里,所有的想法和情绪全部吸引过去一样。
飞行员并没有半点生气的神色,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
王良明感到自己的心中十分慌乱,连忙随口提了句可以岔开话题的事情:
“也不是……”王良明颇为不自在地回应道:“就是这两天没什么胃口。”
飞行员点了点头,继续吃着碗里的东西,同时说:“吃饱了饭,才能好好干活。”
“是啊,吃饱了饭,你们也能继续打仗了。”王良明小声地回应他。不过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有些后悔了。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的情况下,居然当着一个日本兵的面前,议论这些?
进屋前,舒莱曼又冲王良明使了个眼色,王良明心领神会。
等所有房门都关上以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边,从锅里把剩下的饭和菜都盛到一只大碗中,再放上了好几块红烧肉,悄悄地出了门。
日本人正在地下室里摆弄着一只已经坏掉的钟表。看见王良明下来了,男人连忙起身冲他打招呼。
舒莱曼和王婉宁都吃得赞不绝口,但是王良明却一筷子都不想动。看着桌上碗里的肉,王良明脑海里总能浮现出那头野猪临死前被捆上蹄子哀嚎的场面,还有那流了一地的血。
“王良明,吃肉啊,”母亲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王良明的碗里,同时说:“你平时不是挺喜欢吃的吗?来尝尝妈做的口味怎么样?”
米饭上被放着的那块红烧肉,让王良明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但是,为了不再惹母亲生气,而且还当着舒莱曼的面,他没办法,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
心中那些古怪的感觉再次浮现了出来,让王良明脑子里嗡一声仿佛要炸裂一般。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努力想要让自己忘掉那些尴尬的场景。可一转身,他却又看见舒莱曼正站在自己身后,无比奇怪地看着自己。
“啊,舒莱曼先生,您忙完了?”王良明慌忙起身,假装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舒莱曼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嗯,咱们走吧。”沉默了半晌后,德国医生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还真够全的,王良明暗暗慨叹。
午后的天空依旧十分明朗,只是燥热的空气让人不自觉感到心里很烦闷。街上往来的行人很少,除了偶尔会有几名工人推运着一车又一车玻璃,去给昨天因为空袭被震得只剩空木窗框的镇政府楼装点好门面。
王良明靠坐在诊所的门框边,漫不经心地将一管又一管颜料拿起来又放下。这时候,他的手指停留在了蓝色的颜料区。他见有很多种不同的蓝色,由深及浅,逐渐排开,被赋予着不同的名称。
“等一下。”王良明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了口,“一整套,一百二十法币,你…拿去吧!”
……
坐在诊所的台阶上,王良明抱着手上装颜料和笔纸的袋子,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捯饬了半天,舒莱曼先生的一百法币,再加上自己倒贴了二十法币,基本上就是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当钱被收进那个商贩钱包的那一刻,王良明感觉心口都好像被人狠狠地用刀捅了一下一样。
“少爷,您可别小瞧我这个颜料,这个啊,”那商贩故作神秘般凑到王良明跟前,小声讲道:“这可是从美国淘来的洋货,重庆那边运过来的。”
“这东西还有洋货和国货之分?”王良明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他继续问:“那国货有没有啊?多少个价?”
“哎,少爷啊。”那名商人连连叹气,答道:“这年头,都兵荒马乱多少年了。咱就不算上这日本鬼子侵华的时间。在之前,军阀都打了多少年了,哪儿会有工厂做这个啊?”
然而这时,他突然看见身旁一个书报摊的底下,有两支画笔从一个口袋里面露了出来。王良明不禁眼前一亮,赶紧把老板喊了过来,想询问下。
“诶嘿,少爷,您还真是好眼光啊!”
一个油光满面的矮胖男人瞅见王良明穿着整齐的衬衫和衣裤,不像是寻常的普通百姓,赶紧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那商贩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提到货台上面。王良明见里面除了画笔以外,还有颜料盒,调色盘,画画的纸。完完整整的一套东西,恰到好处。
混乱的时局,让王良明疲于去不断深究和未来有关的任何事情。通常来说,他只想着哪里平安就去哪里,好似迁徙的大雁一般。况且,此时的他,根本无心静下来去思考这些。
王婉宁也不再继续说话,胡乱两口吃完了饭,就去洗碗了。王良明坐在桌子前,看见窗外王大娘和舒莱曼已经从屋后走了出来。
舒莱曼小心谨慎地站到窗户旁边,仔细看了看,确认没别人后,才冲王良明招招手,叫他跟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