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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明感到很无语。但是他懂,对于一个受伤的人来说,这点要求也都在情理之中,虽说方才男人还能自己用右手解开扣子。

留下了最上面领口上的一个,王良明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开始逐渐往下系。这使他得以更近距离地观察飞行员结实挺拔的身板儿。伴随着最后一个扣子被系上,让衣服遮住了男人背心下发达的小腹肌群,王良明这才发现,飞行员的呼吸有些急促。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望着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个头的强壮男人立在那里,王良明不由得多多少少有些压迫感。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硬着头皮,上手就拉开了飞行员的战服外套拉锁。

很快,男人身上的浮力背心、飞行外套和里边的白衬衫,全被王良明一件不落地从他身上扒了下来,只剩下了一条贴身背心。在暗黄色的灯光映衬下,飞行员后背上的肌肉块和强健的肩膀显得棱角分明,让王良明隐约觉得有一点点不自然。

王良明胡乱地打开了衣服包,心不在焉地随手拿出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帮他把袖管套好后,就准备要再拿裤子给他换上。

飞行员百无聊赖地半倚靠在床上,看见他进来了,便把一旁柜子上的煤油灯调亮了一点。日本人问面前仍有些紧张的中国青年:“外面是怎么回事啊?”

“哦。他们在杀猪呢。”王良明皱了下眉,回答了他,想尽快岔开这个令自己恶心的话题。

“那个,”放下了水桶后,他晃了晃自己手里拿的衣服包,对男人说:“一会儿有个中国的医生来帮你治手。不过呢,这里面目前除了我,还没有人知道你是日本人。所以,”

“哥,你还没去上班啊?”王婉宁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问他。

王良明极其紧张。他悄悄瞅了一眼房子后面,还好,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仍带着妹妹回到了屋子里头。

王良明只觉得右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同时心里更是已经尴尬到无地自容。他庆幸自己在最后一秒清醒了过来,没有把手放到下面去。不然,这个可怕的动作,就真的只能被那三个人彻底理解为“抽自己耳光”了。

“孩……子,你怎么了?”最先反应过来的舒莱曼,结结巴巴地询问道。

“啊,我…我…我,”王良明语无伦次地回应着,同时继续疯狂地寻思着下一个借口。“啊,哎!差点出事了!我妹妹可能醒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很踏实。

?!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竟突然有了如此之多、奇怪异常到足以令自己感到可耻的想法。

舒莱曼撇撇嘴,依旧沉默不语。日本人得到了夸奖,显得好像很开心,不停地感谢着王大娘医术高明。王良明则坐在一边,暗暗庆幸自己的手终于坚持下来,没被日本人捏碎。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尽管已经结束了“正骨”,飞行员却依旧握着他的手,并没有放开的打算,只是力道松了一点。

“你呀,可得好好感谢咱们这位大学生,”王大娘边说边伸手指向王良明,对飞行员讲道:“咱们这个大学生,心眼就是好,帮了咱们镇子里的人不少忙。不光是自愿给这位德国大夫当翻译,还好心眼收留落难的人,你可不能忘了啊。”

王大娘此时已经开始了正骨的流程。她捏住飞行员左臂肘关节的位置,手法老道却又娴熟地迅速在皮肉上动着手指,偶尔伴随着“咔·咔·”的轻微响声。

飞行员的脸色亦变得十分难看。男人的额头上不断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浸湿了缠着的那圈绷带。他握着王良明的右手力气也越来越大,但硬就是忍着,没有呻吟出一声。

王良明感觉自己的手再这么下去,就要被捏断了。可他却又无法挣脱开,只能任由男人随意摆布。飞行员的手掌宽大而粗糙,有些指关节上布满了不知是因为开飞机还是拿武器留下的厚厚老茧,硌在王良明相较而言细皮嫩肉的手心上,不禁让他感觉有点痒痒的。

顿时,一阵眩晕感油然而生。他自打从小就害怕见到宰杀活物的场面。以前,每当逢年过节,北平某些大户的街坊邻居家厨房宰杀鸡鸭祭祀,王良明永远都会绕道而行。一听到动物在临死之前那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声,总是会让年幼的王良明心里一阵阵发毛,晚上好久都睡不着觉。

而后来,当全面战争爆发后,这样的声音,已经不仅仅会让他感到不适和恐惧了;更会使王良明时不时去思索,人的生命,是不是也是一样的脆弱。

他经常想起,宣传里那些日军在前线惨无人道的暴行,还有各地的军阀乡绅土匪无恶不作的丑态,在报纸上和街坊邻居们口中都屡见不鲜。再加上昨天,经历了那么一场可怕的空袭后,王良明已悄然得出一个结论,即人和动物,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是欺负和宰杀比自己弱小的物种,然后任由更强大的物种宰割自己。

讲完这么句口号后,他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了眼飞行员。飞行员却只是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并不说话。这时候,王大娘让王良明到右边去按着飞行员的右手,防止一会儿正骨的时候,这个人因为疼痛而乱动。

王良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尽管他心里有点别扭,但还是把自己的左手按在了飞行员的右手上。

可他没料到,就在自己指尖触碰到日本兵一瞬间的功夫,飞行员就反手把他的手攥在了自己手心里,给紧紧握住了。

王良明与舒莱曼一下子呆在了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但日本人却毫不慌乱,继续用略带口音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沉稳回应道:“我从陕西那边来的,想来这边做点小生意,结果夜里没走好,被石头给绊了下,摔到山坡底下了,货物也被人抢走了。”说着,男人还装出一副挺难过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

王良明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在那儿,犹如第一次看到西洋景儿一般。可他却又不得不佩服男人的随机应变。

王大娘这时候又回头问他:“你母亲和妹妹知道吗?”

王良明摇摇头,不置可否:“哎!不敢告诉她们。不然的话……”

王大娘听闻此言,直摆手,表示不用他继续解释给自己听了。老太太叹息了声,说:“你娘那个脾气确实得改改了。再这么搞,回头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喽!”

舒莱曼和王大娘依旧在车里,德国医生用生涩的中文和她艰难但愉快地谈着话。发现王良明走了过来,舒莱曼依旧抢先下车,低声询问王良明事情是不是都办妥了,然后才叫上王大娘。

之前,门外面围观杀猪的那些人,依旧没有完全散去,所以三个人就从后面的小径绕到了院子里。

“大学生,”王大娘边走,边慢悠悠地跟他唠起嗑:“那个人是就住在这后院儿了是吧?”

隐约中,王良明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汗馊味弥散进了空气里,估计可能是因为这人几天没洗澡的缘故。王良明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那个地方,硕大的东西被一块特殊的兜裆布包裹着,把布已经弄得有些发黄了。

王良明皱着眉头,假装若无其事地让飞行员坐回床上去。飞行员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但面对王良明的询问,却也不说有什么事。王良明没办法,只得先帮他赶快换好了裤子。

“喏,这些衣服,”王良明拾起被扔在地上的日本空军制服、护目镜及帽子等等一系列伙什后,打开了角落里的一只破旧纸箱,将它们一股脑全部塞了进去,同时说:“我先都替你放这儿了。等回头晚上没人的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洗洗吧。”

只见自家门口前面的一片空地上……

有一头野猪正被几个男人按倒在地。看这架势,王良明估计又是附近山里面跑来的野味,在不知谁的田地里拱了庄稼,现在被人们捉来惩戒了。

一名中年女人从一旁挤出,端来了一条长凳,和一口大盆,摆放在人群正中央。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则用绳子把猪的四只蹄子全部牢牢地捆好,然后再合伙费力地将猪抬起来,咣当一下扔到了凳子上。接着,镇上叫来的屠户只穿了件马褂,赤着膀子犹如鬼煞般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用破布沾了点酒,将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割骨刀使劲擦了又擦。

“没有没有。”飞行员连忙否认道,脸色似乎有点尴尬。

王良明不敢耽误时间,问他能不能自己把皮带解了裤子脱了,可他却依旧摇摇头。

王良明叹了口气,略尴尬地伸手拽住了他的皮带扣,也顾不得想太多,三两下就胡乱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

“等一下。”飞行员突然打断了正在翻找衣物的王良明。

“怎么了?”王良明转头问道。

“那个,”飞行员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王良明眼前晃了晃,有些无奈,也有些抱歉地说道:“好像没有力气了,你帮我系一下扣子吧。”

王良明顿了顿,指着飞行员身上厚实的日本空军飞行服,询问他:“那个…呃…你需要把这个脱掉,换上我们这里的衣服。可以吧?”

飞行员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王良明,点点头表示答应。但紧接着,男人却指了指自己的左臂,叹了口气:“我…这边胳膊完全使不上力气,动不了。你可以帮我一下么?”

“啊……没问题的!”王良明赶忙答应道。因为觉得快没有时间了,他也就没再多想什么别的。待他走到床边后,飞行员起了身,站在了他面前。

当然,还有那名日本飞行员,也是……生命。

王良明强忍着胃里因恶心而产生的剧烈反酸,跌跌撞撞地从人堆儿里面挤了出来,快步跑回了自己家屋子里面。他知道妹妹依然还没有起床,母亲这个点儿也不可能回来。于是,王良明便悄悄地绕到了院子里屋子背后,看了看四周,确定自己在这个位置,肯定不会被别的人发现后,才准备下到地窖。

可他一想,底下那人渴了一晚上,可能还需要点水,便又疾步到井边,提了一口多余出来的盛满水的桶,然后才打开地窖的门。

说罢,他不敢再其他在这里的人多嘴,低着脸,直接蹿步上台阶,打开门冲了出去。

接近正午,太阳正当头晒着,让人感觉很炎热,心里也更加烦躁。王良明一股脑径直跑到了门廊里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房檐下清凉的空气沁入心脾,总算将他方才凌乱的心思与焦躁的情绪,稍稍平抚了几分。

他倚在一根柱子上,打算冷静地回想一下这些奇怪想法与感觉的来由,还有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让思绪展开,他就看见妹妹穿着睡衣,推门走了出来。

王良明的内心羞愧到了极点,同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感涌入了他的大脑,迅速地完全支配了他,让他的身体也好似不再受自己控制。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猛,身下坐的椅子都被碰倒了。王良明不自觉地举起了右手,当着所有人的面……

‘啪!’

响亮清脆的一声,响彻了整个地下室,让所有的谈话顿时静默了下来。舒莱曼和王大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盯着眼前右手正按在自己右脸上的王良明。飞行员也被吓了一跳,慢慢扶着床沿爬了起来,奇怪地望向他。

“当然。”飞行员笑着点点头,转向了一边正在发愣的王良明,很是地道地讲说:“小兄弟,谢谢啦。”

“啊……应该的,没什么啦。”王良明胡乱搪塞着他,避免和日本人的眼神发生交集。不过这时候,王良明突然感觉到,这名飞行员正用带了点老茧的拇指腹摩挲着自己的大拇指。异样的感觉,霎时间又笼罩了他的心头。

他的手依然被日本飞行员握在粗壮的掌心里。因为热,两个人的掌心都布满了汗水,湿漉漉的。王良明不知道为什么,惘然间,觉得自己仿佛有了某种怎样的依靠一般,让自己觉得心里面……

“咔!”响亮的一声,意味着飞行员的手臂已经彻底接好,只需假以时日等待康复。

王大娘让舒莱曼赶紧拿来绷带与夹板。

“好了,就给你这么包扎上,养上三四个月,应该就差不多了。”她一边帮飞行员固定夹板,一边还不忘称赞道:“小伙子还真是挺棒,身体好。这要是换上一般人,都还不得跟要了命一样嚎叫。”

王良明想要挣脱,奈何飞行员强健有力的指关节就如同扳工用的老虎钳一样,死死地禁锢着自己。这让王良明有点吃惊,也有点害怕。但他见舒莱曼和王大娘并没有对此表达什么异议,觉得自己要是纠缠这事,反而会让人家觉得很奇怪,便只好作罢。

只是,这时候他突然想到,方才飞行员自称右手连系扣子解皮带的力气都没了。可这会儿,怎么拽自己拽得这么使劲?

合不成……他是在耍自己玩儿呢?!

舒莱曼则瞥了一眼日本人,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背过了身。

王大娘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依旧笑着安慰他,讲:“没事,货没了,不要紧。人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了。”说完,她用手指蘸了点药酒,在飞行员的胳膊上不断摸索着,继续跟他谈道:“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战争结束了,咱们大家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对。”听见这话,王良明自觉心中仿佛突然来了点底气,语气坚定地高声附和道:“等把日本人都赶跑了,大家都会有好日子过了!”

王良明感激地答应了一声。王大娘平时和自己家的交情并不多,但却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不免让他自己心里之前对母亲的那一丁点愧疚,似乎又少了一分。

三个人走到了地窖里。日本兵看见他们来了,赶紧起身,郑重地给老太太鞠了一躬,说:“您好!麻烦您了!”

“年轻人,到了这里就是自家人,客套什么。”王大娘笑着招呼飞行员赶紧躺下。她一边帮他挽起左边衣服的袖子,一边又问:“年轻人,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啊?怎么摔得那么严重?”

王良明心里咯噔了一下,后背呼呼直冒冷汗。他勉强嗯了一声,焦急地看向舒莱曼,有些不知所措。舒莱曼倒并不觉得奇怪,拉住了他的胳膊,让两个人稍稍落在王大娘后面一点,才小声对他讲道:

“没事,我就跟她说,是你遇见了一个从山坡上摔下来的人,没有告诉她是日本人。”

“哦哦!那就好!”王良明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舒莱曼却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就继续快步朝前走去。

飞行员点点头表示明白。王良明又将舒莱曼给自己的那个香肠纸包放到了一旁的桌上,嘱咐男人:“啊对了,拜托你一件事。一会儿……那个,如果有人要问你吃没吃过饭,你就说没吃。这些东西,等回头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掉吧。”

说这话的时候,王良明心里其实挺不是滋味。他本来还指望着晚饭多添点儿花样。可眼下,为了不被舒莱曼识破自己撒了谎,只得先这样应付过去了。

飞行员倒没就此怀疑什么,嗯了一声。王良明这才稍稍放了点心,走到楼梯口,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才敢把门打开来,去叫舒莱曼和王大娘。临走之前,他又顺手带走了给日本人吃饭的碗筷,上去后悄悄搁回了屋里,才开门去了前院儿。

“乡亲们!今天咱把这畜生直接炖了,请大家吃肉!”屠户一边擦着刀,一边大笑着吼道。周遭围观的人群里,旋即爆发出了一片齐刷刷的叫好之声。

王良明却不然。他一贯最怕看见这样的场面,便赶紧转过身,想要从人堆儿里面挤出去。奈何身旁的群众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王良明越往外面挤,身子反而越会被怼向中间。

推推搡搡中,“嗷”的一声凄厉惨叫,盖过了人们所有的喧嚣。也就是在那一刹那,四周突然安静得出奇。但紧跟着下一秒,这寂静就再一次被更大的欢呼声所覆盖。王良明拼命向外挤着,不经意间低头看了一眼脚底下,猛然发现,殷红色的猪血已经流到自己脚边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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