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员倒也挺干脆,不再给他“演讲”的机会。男人稍稍坐正了身子,继续说道:“不过,刚才你说的这最后一句话,我还是很感谢你。”
王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更是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只是他又琢磨了老半天,似乎也没有发现自己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日本兵这时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本证件,放到了桌子上面,郑重其事地问:“小兄弟,过了这么久了,咱们还没认识呢。你叫什么名字?”
“王良明。三横一竖王,善良的良,明亮的明。”王良明简单地答道,心想这个日本人中文说得这么利落,应该能够明白吧。
“对啊,”王良明点头肯定,继续说:“要想发展,要想革新,就要摒弃旧的,拥抱新的事物。我所有的教书先生们都说了,我们作为新时代的青年人,更要紧紧追随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tific的脚步。只有这样,中国才能自强革新。”
说着他又反问起飞行员:“你们日本人的明治维新,不是也是这样做的么?经历过近代文明的彻底洗礼,才换来了你们的今天。”
日本兵看着他,眼里满是藏不住笑意。王良明颇不以为然,说道:“算了,反正你们当兵打仗的都是一帮武夫,只知道做政客的炮灰,去为了他们的利益征战,和你们说这些也是白搭。”
“你们,不学点支那的古典…或者传统的东西?”日本兵感到很奇怪,打断了他。听着他说了一大串的书名,竟全都是外国人,是西方人的着作,没有一本是他们本国的作家写的,更没有介绍本国传统文化的书籍,让飞行员极为诧异。
“是中国,我们不是什么支那。”王良明颇为不满地纠正了他的讲法。
日本兵抱歉地笑了笑。但紧接着,男人就被他后面的话给深深震惊了:
日本兵眉飞色舞地说着,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一般。王良明却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聚集在心底,越来越重:
合着到头来,他们就喜欢玩弄中国老百姓啊?怪不得自己会被他耍弄得如此尴尬。
“那就不能…不打啊…”王良明看着笑嘻嘻的武藤,感觉这话讲得十分莫名其妙,也略有些牵强。
武藤笑了笑,凑近了王良明,故作神秘地小声讲道:“你知道我们都是怎么操作的吗?”
王良明疑惑地看向他。飞行员挑了挑眉毛,给出了答案:“我们会先往空地扔炸弹。”
“哦?空地?难不成还不是哪里人多打哪里喽?”
“哦?”飞行员的眼睛瞪得滴流圆,显然是被王良明的答复震惊到了。日本人挠了挠自己短短的寸头后,疑惑地问起了王良明:“小兄弟,你……上过学吗?”
“当然啊,”王良明听见日本兵好像是在质疑自己是个“文盲”,相当不满意地回答了他。
“哦,在哪里啊?”
“唉,其实都是一样的。”王良明感觉到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
却不料,武藤健二继续说道:“不过我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战场上执行任务,城市里面,我只去过两次。”
武藤把桌子上自己的证件重新揣回兜里后,看着王良明,脸色显得很郑重,但也平静得很。男人告诉他:“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就是我们这个编队,有一个规矩。其他的飞行分队可能没有,或者我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这个编队,不打老乡们。”
武藤沉浸在回忆里,将往事娓娓道来:“但没多久,就爆发了北平事变。然后我就算是首批作战航空兵吧,开始被满洲司令部派去执行一些任务,后来又调到了中部战区。然后就……嗯,一直到现在。”
男人看了看自己被绷带吊起来的左臂,继续讲:“昨天……嗯,我…驾驶的是刚刚从吴港运来的新战机,本来是要去另一个南方的基地。结果没想到,汽油箱出了问题。不过还好,遇到了小兄弟你。”
说到这里,武藤轻轻推开了凳子,站起身,稍显有点吃力地向王良明鞠了一躬,说道:“谢谢你了,王,良,…明。”
王良明不说话。他倒是对这个印象很深,晚清积贫积弱,竟然会让两个列强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打了起来,一帮中国人还只能做看客,想想其实挺可悲的。
“那你现在不崇拜东乡平八郎了?”
武藤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可能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比较相似吧,过了这么多年。”
王良明没接他话茬,伸手取过那本证件打开来看,“武藤健二”四个黑色的大字,便清晰地映入眼帘。在那旁边,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横竖笔道,看上去像是他的军衔。但是王良明并没有学过日语,所以也看不懂。
“良明啊,”武藤见他不理睬自己,便先把王良明手里的那本证件拿回来收好,然后问:“你应该知道王阳明大师吧?”
“知道啊。”王良明回答他道,语气里还带了点鄙夷:“不就是那个唯心主义神棍么?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都是乱七八糟的封建遗毒。”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天,才猛然醒悟日本人说的是怎么个意思。又羞又气的他恨不得想要踢日本人一脚,但心想自己肯定打不过他,便只能作罢。他右手再次隐隐约约有点想要抽自己耳光的冲动,亦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再让别人看见自己抽自己嘴巴,自己就真的没脸活了。
情急之下,王良明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了勇气,驱使他一把拽过了飞行员托着腮帮子的右手,按在桌子上,在男人粗糙的手掌心里不断地反复写出这个“明”字,并不断解释道:“是明,不是民,左边是日,右边是月。”
地下室里很安静,除了那个刚刚被飞行员捣鼓好了的钟表在‘哒哒’地走着以外,两个人只能听到彼此间的话语,和轻微的呼吸声了。
飞行员把那双筷子合拢好,端端正正地将其架在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上面,推到了一旁。然后,男人又把右手支在桌子上面,托着腮帮子,瞅着王良明,问他:“你不知道…这个……典故吗?”
王良明摇摇头,有点困惑。他模糊想起,之前自己在北平读书的时候,似乎曾经有讲师提到过这件事情。但是因为已经过了很久,自己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
“王…良民?”飞行员愣了愣,觉得有些好笑,看向他,问:“啊,小兄弟是顺民,我当然知道了。我是想知道小兄弟的名字。”
“咦?这就是我的名字啊?”日本兵略有点生硬的口音,让王良明一下没听出来他说的是‘民’,而不是‘明’,还以为他已经知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啊?哦哦。”飞行员故作恍然大悟般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小兄弟的名字就是顺民的意思啊。好,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良民,良民跟皇军更要亲善。”
飞行员这时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笑着问他:“这么说,你也不认为我们这些……普通的日本人是坏人喽?”
“啊,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其实也……”
王良明感觉到他话里话外总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思来想去,自己的话也没什么错。因为若是要反驳自己这个论点,一时间,自己也想不出可以用来驳倒的合适理由。
“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是糟粕。几千年的封建社会,虚伪的礼乐制度掩盖了吃人的本性。中国要是想自强,就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做彻底的切割,拥抱近代文明社会的成果,向美国和欧洲看齐,发展工业,摒弃封建专制,剪掉这些无形拖在脑后的长辫子,和踩在脚下的小铁鞋。”
王良明慷慨激昂地论述着,仿佛又找回了当初在燕京上学时一般的感觉:在并不够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大群青年学子们高声针砭时弊,讽古论今,彰显一派书生意气。
“不仅是这样,更还要…”王良明来了劲,还想继续自己斗志昂扬的陈词,却被日本兵叫了停。飞行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讲:“说得我都有点晕了呢。不过,你们平时都教的是这些?”
“在北平,原来在燕京大学预科班读社会学综合,当时本来打算过一年再弄个什么别的科目。不过,”一想到这里,王良明就有些生气,话语间也带上了几分抱怨的色彩:“你们跑来把北平占了,我也没法继续上学了,一路才跑到这里来的。”
日本兵并不介意他的抱怨,只是笑了笑,接着询问道:“你们…平时应该也读很多书吧?或者学些什么的?”
“读啊,卢梭的,孟德斯鸠,法国大革命的理论研究,美国独立宣言,还有英国人写的大宪章什么的,都看过的。还有像……”
“我们要是不打,军部会以为出了什么状况,就会派其它飞机来打,那可就真是要死人咯。”武藤换了种比较严肃的口吻答复了他,还煞有介事般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在上面比划起来:“等我们看所有人基本都跑得一个不剩,我们就会去算是被……嗯,‘清场’完毕的地方,找到两个比较破旧的房子,炸一下,也算是交了差。”
王良明一面听着他继续跟自己讲那不知是真还是假的独特作战方式,一面开始脑补一大群日本战机在天空中来来回回飞着的场面。越想,他越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和自己的某段亲身经历很像。
没错,就是昨天,昨天中午小镇的那场空袭,也是奇迹般的,没一个人因为炸弹的落下而丧生。
“不是都和你说了嘛,我们是不打老乡们的。”武藤有点不满地回答了他,继续讲:
“一般…中,国,老乡们听到第一声爆炸后,就会立刻跑上街。这时候啊,我们的编队就会去城市的另一角,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投第二颗炸弹,把那边远处的老乡也都从屋子里面轰出来,让他们赶紧跑到地下去。有时候啊,”
武藤又吸了一口烟,嘴角上扬得都有些夸张了:“街上要是人走得慢了,我们这边儿就用机枪打屋顶,把那些石头块和砖瓦都打下来,这样人们就跑得更快了,哈哈。”
“不打老乡们?”王良明有点嘲讽地笑出了声,反问:“那么大的炸弹,投下来,好像的确是,死不了多少人啊。”
武藤却摇摇头,说出了一个超乎王良明所能想象到的,可以说是有些超越常理的‘秘密’:
“也就是我们这个分队的长官,他不赞同大东亚战争。所以很多时候,嗯,如果说军部因为要采取报复,会发下来要对支那…啊,是要对中,国,老乡们动手的命令,我们这个编队的长官基本上都偷偷押下来,装作没有收到。反正现在这破仗打得,都已经和美国人开战了,消息收不到,这个借口也很正常。但如果是这边的司令部下达命令的话,我们也不得不去。不过,嘿嘿,”
王良明赶紧站起来,招呼他坐下,之后自己也重新回到椅子上去,但心情却十分复杂。他清楚,战机飞行员,所谓的执行任务,应该就好似国人常说的黑白无常,带去的都是死亡与绝望。
“那个…武藤先生,”过了半晌,王良明继续问他,声音小得几乎都快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了:“你…也经常到城市里执行…任务吧?”
想了半天,王良明好不容易憋出了“任务”这个委婉的说辞。武藤则看着他,微微垂了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说完,他就伸手进了兜里,从看似什么都没有的衣服中变戏法般地摸出了一包烟。但因为手受伤了,武藤一个人没法打开。于是,男人便把打火机也掏出来,一并推到王良明面前让他帮自己点上。
日本兵深深地吸上了一口,慢慢吐出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萦绕着,给王良明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幽感。他小声感慨说:“没想到,你一个日本人,中国话讲得竟比这里的好些人都要不错。”
“是吗?我一直觉得应该更好才行。”日本兵笑了笑,说:“我来这里应该是只有十六岁的时候吧,直接被兵部选上送去了满洲国,成为了开拓团的一员。在那边,当时局势也没那么紧张。我们那一批去的人就开始飞行训练。”
武藤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男人又问了一句:“东乡将军,东乡平八郎,你们这里应该是这么叫的吧?你知道?”
王良明点点头,说:“这个当然知道。他比较有名,不过这都是之前清朝末年的事情了。”
“嗯,我曾经也很崇拜东乡将军,”武藤感觉长时间被悬空吊着的左臂有点乏,就也放到了桌面上来,稍稍休息一下,一边继续和他谈论:“以前的我们,和那时候还是俄国的苏联海军打仗的时候,东乡将军就是靠阳明先生这样的信念,把当时实力不菲的俄国人打得落花流水。”
飞行员笑嘻嘻地看着他,装作依然没弄懂的模样,任由他在自己手心里反反复复胡乱划了好几遍。过了片刻,男人合上了手掌,把王良明的食指正好攥进了自己手心里,轻轻捏了两下,说:“嗯嗯,知道了,是明。好名字啊。”
王良明颇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指头抽了回来,感觉自己又被这个人耍弄了一把,心中十分不悦。
这时,飞行员把桌子上自己那本证件推到他面前,一边继续讲道:“你的名字,和之前你们支…啊,是中,国,的那位名家王阳明的名字很像啊。”
“你…”飞行员有点诧异,他以为这里的人应该都对这个很熟悉,便又接着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长生不老药的故事?”
“这个倒是知道。好像是,秦始皇的传说吧?”
王良明点点头,回忆起了早前读到过和学到过的一些东西。他不由暗自慨叹,也就才中断了两三年学业的功夫,自己就快要什么都记不得了。他说:“不过,那好像就是个传说而已啊,没什么别的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