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表态。
宋予叶想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不再去管,而是把思绪重新转回到宋玉身上:“皇兄,不论如何,六弟那边……”
皇帝对他这样充满不信任的试探态度有点无奈,无语片刻,才道:“不必担心。”
宋予叶冷笑道:“他胆子挺大。逼宫造反……他倒真是敢想,甚至还敢做了。就是太过急躁,显得愚蠢。”他看了一眼皇帝,“还好皇兄早已发觉,暗中已经做好准备。这次擒下他,他定然没有翻身之日了。”
皇帝却摇了摇头,说:“朕虽然有所察觉,但真正让朕做好准备的,另有其人。”
“什么?”
这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的话语,已经相当逾越规矩了。皇帝合上信笺,蹙起眉头:“你就是这么跟朕说话的?”
宋予叶一噎。他自知失态,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抱歉,皇兄。”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他,道:“朕不是要故意怀疑他。朝堂之事错综复杂,他已经被牵扯进了一些事情里头。唯有找到确凿的证据,才能证明他的清白。此外,并非朕诓你……他现在留在宫里,才是最安全的。”
他对宋玉的看法,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竟不知不觉已改变了大半。他甚至有时候会隐隐觉得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失忆,真真是恰到好处。
最终他只沉声说:“朕自有定夺。”
稍作停顿,他又道。
潘池迟疑再三,还是下了决心,跪在一旁,小声地说出了口:“陛下恕罪,奴才也不是想多嘴。只是,虽说兰王殿下现在……但到底,他还是……”
潘池没敢把话说得太透,但皇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清楚潘池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
“皇兄。”宋予叶一见到他,立刻从椅子上起了身,朝他行了个简单的礼后,有些焦急地凑近来问,“臣弟听说,六弟他已经醒了?”
皇帝睨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底下人新报上来的信笺,迅速地看过一遍,才回答:“嗯。”
宋予叶道:“既是如此,臣弟想见见六弟。”
皇帝看得无奈,只得用了点力,捏了捏对方的耳朵,说:“别在此处睡,回寝殿去休息。”
宋玉又费力地睁开眼睛,盯着眼前的手掌好一阵,才把视线沿着对方的手臂一路向上,直到看见对方的脸。
“三……哥?”宋玉不甚清醒,但看见他的面容也还是高兴,下意识地拿脸蹭了蹭对方的手心,“一会儿再……再上课罢……”
皇帝有些诧异地挑挑眉毛。他抬脚往偏殿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那案桌上堆了不少卷宗,而卷宗中间趴了个人。
他挥退其他下人,自个儿慢慢地走过去,就见宋玉手里还攥着笔呢,上半身已经软软地趴到桌上,把漂亮的脸埋进了纸张里,平稳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皇帝看着他,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一点儿笑意。
潘池赶紧差人去看,等得了消息就恭恭敬敬地回答:“陛下,是云晟宫还亮着呢。”
皇帝沉思了会儿,摆驾去了云晟宫。
里头的宫女太监见皇帝来了,赶紧跪下行礼。皇帝踏进正殿,左右看了看,问:“你们殿下呢?”
皇帝得了答复,便挥手让他走了。
又批了许久的奏折,皇帝抬头捏了捏有些疲惫的眉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陛下若是累了,不若早点歇息了吧?”
宋予叶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儿,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才摇摇头:“臣弟那日不是去送了行么,该说的应该都当面说过了,哪还需要留什么信呢。”
皇帝静默片刻,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在送宋予叶离开之前,皇帝忽然说:“还有件事情朕已经烦了很久了。既然你现下赶回了京城,这事朕就交给你去办。”
宋玉捧着瓷碗,乖乖地点了脑袋:“好!”
皇帝脚步一顿,又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转身离开。
潘池跟着皇帝出了乾清宫,全程都恭顺地低着头。只有在下台阶的时候,他才不小心地瞥见了对方微微发红的耳根。
有了他这句话,宋予叶紧绷的心情也总算是舒缓了一些。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皇帝想起了之前一直存疑的一件事,问他:“朕当年去西北那天,你给朕留了信?”
“成王的这些情报,是一位不知名的人递送进来的。”皇帝目光沉沉,“若非是这些情报,朕也不会掌握得如此详细,这么容易将他拿下。除此之外……”
他的手掌撑在了木桌上,“朕还有件事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成王加快了动作,明明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如此冒进地选择了逼宫?”
“这……许是底下的谋士不大靠谱罢。”宋予叶听他这么说,也有些迷惑,“也可能是他急了,不想再等下去。毕竟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继承皇位,谁知父皇最后却……他定然记恨皇兄许久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天牢那头传了消息,说那边……已经数次要求见他了。”
一听到这里,宋予叶马上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让他同样厌恶的名字:“……宋予岳!”
“成王余党仍然藏在京城之中,等待着时机。”皇帝淡淡地道,“朕已经加强了搜查力度,但也还需要时间。毕竟京城是成王苦心经营多年的地方,底下势力根结盘固。朕这几年一直在暗中削弱,到底还是低估了他反弹的能力。”
“不可。”皇帝脱口而出,忽地又沉默下来。好一阵儿他才继续说,“他现在身体并不大好,还需静养一阵。之后朕会寻个日子,安排你们见面的。”
潘池低垂着脑袋,让皇帝的谎言左耳进右耳出。
宋予叶却想起了自己之前得知的事情,又听到皇帝这么说,心下怒火顿起,忍不住张口道:“皇兄,静养是假,软禁才是真吧?”他目光熠熠,捏紧了双拳,“皇兄,六弟他不可能会——他绝非是有那般野心的人!也许您从来就不相信他,可是臣弟愿意为他做担保。如果您真能找到什么,那就连着臣弟一起下狱罢!”
“……今日这样的话,朕不希望再听到第二次。”
想到楚王对待他时那副谨慎的模样,又回想起触碰到宋玉时那种柔软又温暖的感觉,还有对方望着他喊出“三哥”时眼底里细碎的光,皇帝不免有些郁闷,这同父异母的宋玉,倒是比起楚王宋予叶来,更像是他的胞弟呢。
除了这点郁闷,他也不得不承认,每次宋玉用着那般充满依赖的可爱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心底不自觉会生出一些类似于欣喜的情绪来。
对于宋玉偶尔失了规矩的冒失举动,他也并不反感,反而是觉得真实。就好像他们是一对普通人家的亲兄弟似的,没有皇宫里头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也没有那么在意身份的差别。
皇帝哭笑不得。
最后到底还是把睡得半边脸都红了的宋玉给带回了寝殿。皇帝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这才出了云晟宫。
等回到太极宫,皇帝洗漱完毕,正准备入睡的时候,见潘池一直犹豫着似有话说,开口道:“朕瞧你憋得慌。有话不妨直说。”
他的手指微动,向前伸去,轻轻拍了拍对方软软的黑发:“六弟。”
他唤了三声,宋玉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唔……”
他还当是做梦,眼神有些朦胧。他嘟囔一句,又转过了脸,换到另一侧去,就要闭眼。
“禀告陛下,兰王殿下正在偏殿读书。”
“胡闹。”皇帝有些不悦,“你们这些伺候着的,也不知道劝兰王早些休息?”
宫女连忙说:“陛下,殿下把奴婢都赶出来了,说要自己安心学习,不让奴婢们打扰……”
潘池递了茶水上来,小声地提议道。
皇帝喝完茶,点了点头,说:“随朕走走,再回宫。”
夜里的皇宫静悄悄的,大多数宫殿已经熄了灯。皇帝没走多远,忽地看见不远处有个宫殿好像还亮着灯,他问潘池:“怎么回事?”
宋予叶一脸懵:“什么事情?”
“让梁铮别再来烦朕。”皇帝皱皱眉,“他天天下了朝就来宫门守着,求着想见兰王。朕警告过他很多次,他就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予叶听着也有点尴尬:“他,这……臣弟知道了,明儿就去劝劝他。”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几分惊骇之色,心里头也不复平静。
皇帝回到御书房的时候,楚王已经在那等着了。
宋予知与他胞弟宋予叶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多年来在西北待着的宋予知明显更加强壮,不带笑的面容显得冷硬,周身也隐隐带着点儿肃杀之气。反观宋予叶,就是十足的贵门文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