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矜持地点点头,嘴角却忍不住漏出笑意。他抬起头看着弯如弓弦的月亮,低声地说:“我以前做梦都想跟三皇兄把关系弄好呀。现在,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顿了顿,“梦醒来之后,我长大了,却也达成了我的念想。”
老秦的笑收敛了一点儿。他没敢把对方失忆前其实跟皇帝关系很平淡的事儿说出来。
不过,说到这些皇子之间的关系,老秦忍不住说道:“您还记得隶王殿下和楚王殿下么?”
皇帝难得地失了声,连对方改了自称也没有注意。
他盯着宋玉伸来的、白皙又干净的手,感受着对方手心里传递过来的温热,为着这般陌生又大胆的亲近,心里头有种莫名的情绪划过。他把视线向上移到对方漂亮的脸上,对着那柔软又信赖的眼神,怔愣几秒,才用因常年习武长了粗茧的大掌回握住宋玉的手,答道:“好。”
他从没有过与兄弟之间这般带着温馨意味的亲近行为。即便是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同胞兄弟楚王,小时候也因为他的沉默寡言而嫌弃他像个小老头,不爱跟他玩,总是跑去找能说会道的老四。再长大些,对方与他在许多事情上产生了分歧,虽也敬重他,却并不乐意与他待着。他对胞弟拼命逃离朝堂的行为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最终也就只能那般继续着。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惊恐地回想起自己现在本来该做什么,唰地抬起头来,看见眼前正在看书的皇帝,有点怂:“皇兄,臣弟……”
他这时候注意到自己身上披了个薄毯。
“醒了?”皇帝淡淡地笑了一下,“是昨晚没休息好么?”
对方说的,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试探般,侧着头小声地喊:“三哥?”
“……嗯。”
皇帝垂下眼睛,将那一筷子菜配着米饭一起给吃了。
宋玉心跳得飞快,都不敢继续吃饭了。他就这么看着对方进食的动作,生怕对方出什么岔子。
皇帝咀嚼完,抬眼看他这副模样活像只受惊的兔子,心下好笑。他说:“朕确实喜欢这道菜。西北菜味重,朕在那边待久了,也习惯了。回到京城之后,吃很多东西都觉得味道寡淡。而这道菜用料多,吃起来挺有滋味。”
皇帝叹了口气,唤潘池去拿了个薄毯来,犹豫一阵,还是亲自去给对方披上了。
三年前他应诏从西北返回京城的时候,宋玉已经长大了。那时候的宋玉,与他记忆里头那个瘦瘦小小、有些胆怯的小孩已经完全不一样。对方当时性格相当张扬,嘴皮子也厉害,但总爱笑,行事张弛有度,再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
也许正因为他还像个大孩子似的不大稳重,先皇并没有给他封王分府,而是让他留在了宫里。他也就因此成了唯一一位还没开府的皇子。
“退下。”皇帝面色沉静,“朕让你说话了么?”
潘池浑身一抖。毕竟关系着皇帝的安全问题,他不能不在意。他原本还想要说什么,但对着皇帝不容置喙的目光,最后也只能弯腰退到后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宋玉被潘池这么一提醒,也觉得确实不妥。他讪讪地笑了一下,本来欲要伸回夹着菜的手,却听见皇帝说:“放下吧。”
“无事。既然喜欢,就多吃点。”说到这里,皇帝略微停顿了一下,“之后若有什么想吃的,就直接差人去御膳房提。”
宋玉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碗里的菜,却不好回答。这皇宫到底还是皇帝的地盘,他作为普通皇子——啊不,现在应该是开了府的王爷了,哪儿能那么要求。更何况,他若是想要吃的是特意给皇帝做的菜,这……传出去,岂不是说他有什么狼子野心?
皇帝瞥他一眼,看他这般忐忑,很快就明白了他在顾虑什么,道:“怕什么,安心去,就说是朕允了的。”他又补充一句,“除了吃食,其他的若有什么需要,也可一并吩咐底下人去办。”
这段小插曲并没有被宋玉放在心上。他每天依旧大多数时间在云晟宫里待着,吃着药,不时走动一阵活动身体。皇帝差人给他带了厚厚一堆卷宗来,他便苦哈哈地在偏殿里坐着埋头看。
皇帝同样每日会抽出时间来陪他,召他去乾清宫,与他耐心地讨论起一些事情来。对方挑的时间又很好,往往讲得累了,就正好到了吃晚膳的时候。宋玉就又能跟着皇帝蹭一顿饭。
皇帝本来一向用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见他吃得这么开心,也忍不住微微地笑:“还像个孩子似的。”
一路说说笑笑的,直到中途经过一条小道时,远远现出一个有点奇怪的宫殿。宋玉的目光恰巧从旁掠过,他突然停了步子,微微皱起眉来。
“殿下,您怎么了?”老秦心头一咯噔,再一看那宫殿,表情更是不大好,声音更加恭敬,还带了点祈求的意味,“这都是无主的宫殿,没必要在意。已经不早了,咱们赶紧往回走吧?”
宋玉摸摸下巴,目光有些困惑,他说:“可我怎么总觉得,我对这里好像……有点儿印象?”
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怎么跟那时还是皇子的隶王与楚王关系变好的?
“这是真的。”老秦苍老的声音更轻了,“那时候成王总是……”他的脸都皱起来了,含糊而过,“那两位殿下就时常把您带到身边。尤其是楚王殿下,他还跑来云晟宫,跟您抵足而眠过。后来也送了很多稀罕的物事给您呢。像您前阵子看的那一套旧书,也是楚王殿下当年去江南带回来的民间游记……”
宋玉听得心头热热的。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有些怔怔地说:“原来……我后来能有这么快活的日子啊。”他垂下眼睛,“要是我没有忘记就好了……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宋玉的脑袋一垂一垂的。
皇帝停了话头,把卷宗收了起来。他看着宋玉这副困倦的模样,心情有点复杂。
他登基后这两年,看宋玉的表现,似乎对政事尤其热衷。对方在朝堂上还总因为一些要事与他呛声,胆子大得让站他旁边的官员都忍不住哆嗦。
“四皇兄和五皇兄?”宋玉想了想,“记得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时候了。他们现在什么模样,我却是没见过的。”
老秦叹了口气,凑到宋玉身边,小心地说:“等您身体好全了,出宫之后,您可得记着去见见这两位殿下。您,您虽然不记得了,但恕老奴多嘴一句,在您再大了些的时候,这两位殿下很是照顾您。您后来跟他们的关系,可比跟其他殿下之间亲密多了。”
宋玉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事情。他惊得瞪大了眼睛:“什么?”
“那就麻烦皇兄继续教我了。”宋玉笑起来乖得要命,他说完这话便松开手,去拿了一张图来,“之前说到吏部这里,我还是有些不清楚……”
当天宋玉跟着皇帝一起用了御膳,又在御花园里逛了逛,这才高高兴兴地跟皇帝告辞,踏着月色往云晟宫去。
暮春的风已经带了点热气,吹过来时惹得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宋玉边走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旁提着灯的老秦笑呵呵地道:“殿下今儿这么高兴呢?”
宋玉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其实是听对方说话给听困了这种混账话来,只能支支吾吾一阵,试图把这事蒙混过去。
好在皇帝似乎是信了他,也不再说这个,只放下手中的书本,说:“也是朕心急了,还该给你点时间适应的。”他摇摇头,“……在你失忆之前,朝堂上只有你最积极。禹王出了家,成王待在府里搞动静,隶王和楚王天天想着游山玩水,对政事一点都不上心。”
这话听得宋玉羞愧万分,他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还有一种被信任的感动。于是他直起腰杆,坐得端正,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对方放在桌上的手,然后红着脸,认真地看着对方说:“皇兄,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早点把这些事掌握好,以后陪着你,帮你分担一些……”
除此之外……
在整个京城,与宋玉那仙人般的美貌同样出名的,是他以断袖之癖拒绝先皇赐婚的传闻。
宋玉的额头终于磕上了桌面。
皇帝面不改色,略一点头。
宋玉眨眨眼,拼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露出了一个有点傻里傻气的笑容来:“三哥!”
“嗯。”皇帝站起身来,“你继续吃着,朕先去处理点事情。”
“原来……原来如此。”听对方这么说了,宋玉稍稍放下心来,“皇兄喜欢就太好了。”
皇帝喝完汤,擦了嘴,看着他,忽然又道:“你刚才……”他又沉默几秒,“你若是想那么称呼朕,也可以。”
宋玉本来脸都快埋进碗里了,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英俊的脸。
宋玉一愣,正正望进对方深褐色的眼睛里。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菜放在对方的碗中,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宋玉的眼睛立刻就绽放出惊喜的神采来。他克制住自己想要冲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的冲动,漂亮的杏眼都笑成了月牙儿似的弯:“谢谢三哥!三哥对我真好!”
说完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说的有问题,心虚又有点畏惧地看向皇帝。他的脑袋忽地一热,像是想要讨好对方般,拿了一旁放着的干净筷子给对方夹了菜:“不说臣弟了。臣弟看皇兄好像挺喜欢这道菜,您也多吃些……”
潘池看着他这动作,眼皮一跳,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制止住:“兰王殿下,这可不合规——”
宋玉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是臣弟失态了。”
虽都是御膳房出来的菜,但给皇帝的,和给普通皇子的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在他记忆里的这些年,宫里头并没有克扣过他的衣食,但也并不重视,只能说是过得去。他那时候就经常盼着宫里有什么大宴会举办,这样就能去蹭一顿平日里难得吃到的美食。
老秦赔着笑:“哪儿能呢?”他小心翼翼地说,“那儿可是冷宫,您以前定然是没有去过的。”
宋玉愣了愣,这才点点头:“说得也是,看来是我多想了。我都忘了后面的事儿了,怎么可能还会对这些地方有什么印象。”
他不再关注那头,转身朝着云晟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老秦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厌恶之色,又很快恢复了寻常,劝慰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老奴这几日时常琢磨,越想啊,越觉得老祖宗的话可真是太对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遭了这一出,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忍不住抹了抹眼角,“老奴就希望您一直快快乐乐的,在宫外能过得逍遥自在……”
宋玉笑骂一声:“老秦,你这见不得我好呢?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想要安慰我。不过没事的,我虽然对过去的记忆确实有一点在意……”他虚虚地握起手心,恍惚想起下午触碰到皇帝时的感受,“但是,也没有那么伤感了。过去的事情,我总会一点一点重新得知的。而现在,才是我要把握住的。”
老秦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好受了些:“您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他对这位六弟倒说不上有多喜爱,但也并不厌恶,更不会因为政见不合而迁怒。一是对方在他登基前算是难得力挺他的皇子,帮他在朝中确实站得更稳了些;二是对方虽然爱呛声,却也总能提出一些新思路去解决问题,有时让他也倍感惊奇。
所以他一直以为,宋玉是自小就想在朝廷里大展身手的。
但现在看来,对方在十六岁的时候,好像压根就对这些事情没起什么心思。不然怎么能听着听着就给这么心大地给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