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顺利的话,一辈子也有可能。
面对少年关切的目光,青年笑了一下,语调轻松地说:“慢慢来嘛。”
“在那之后,”阿德利安问,“还会再开个工作室吗?”
再说了,怀尔德帮过的雄虫多了去了。阿德利安没半点特殊的。那么多雄虫连个影子都没瞅见呢。
“怀尔德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阿德利安问。
“从头做起。”亚雌平静回答,“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所以,”他举举纸箱,奥利奥贴在他脚踝边喵喵叫。阿德利安就那样——用怀尔德最熟悉的目光,静静凝视他。
“拜托一定要来接它回家。不然……奥利奥一直欺负它的话,我也会很难办的。”
奥利奥举起小爪爪拍他鞋面:“喵呜!”
阿德利安注视着他嘴角的笑意。
猫猫交接完毕,怀尔德再不停留,连门槛都没迈进去,转身就要离开了,头也不回。
“……怀尔德先生。”
但阿德利安依然难过。
美好的东西在他眼前碎裂,骄傲生辉的灼日在他眼前落入地平线,于是黑夜蔓延,笼罩荒原。个体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嘶吼,悲鸣声是星星听不见的,灰烬烧却的火星,寥寥逝去的温度是荒原无法感受到的。
只有另一个灵魂能看见。
怀尔德再次重申,他不确定何时能带猫回家,如果他一直住在家里的话……这只猫,就属于阿德利安了。
“没关系,”阿德利安温和道,“我帮你照看着,正好给奥利奥作伴。什么时候方便再什么时候接回去吧。”
养一只猫是养,养两只猫也是养嘛,都是放养。
他在通讯录里找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他做虫很失败。
失败到现在想给猫找个靠谱的主人,都没有放得下心的‘朋友’。
认识多年的,往来密切的,合作愉快的……交情都抵不过一朝失势。
他问他,可不可以帮他照顾一下他的猫?
阿德利安:猫?
怀尔德:嗯,最近要回家住,家里不让养……
没办法呀。
怀尔德不走了。
他站在原地,隐隐发起抖来。
那是曾承载了他美好愿想,曾启发了他稚嫩灵感,曾成为他幻想中英雄化身的雄父——是他始终不愿以恶意去揣度的,亲生父亲。
他曾想,他还有雌父啊,他的雌父跟他相依为命——
但他的母亲无法理解他。
雌父还在说着些什么,但怀尔德已经听不见了。
“我怎么想得到……我怎么没想到……”怀尔德失神地喃喃,“……是雄父,雄父?”
他只是自言自语,踉踉跄跄地走着。
“怀尔德!”雌父厉声呵斥,“你瞎说什么!是我,是我求了你的雄父——”
“他知道你会去求他!!”怀尔德的声音比他更高。
“你雄父——他只是为你好!我也是,我们都是!”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却从未想过……如果不是雌虫呢?
如果,是雄虫呢?
如同当头一棒,亚雌一个踉跄,突觉天旋地转。
被他轻松逃掉的雌侍婚前课程,黑烟冲天的大火,纷纷撤资和反悔的合作,恣意妄言的小报新闻,飞快跳槽、跳得简直如有神助的员工……
过于巧合的,六个光屏的爆炸。找不到,查不出来的暗中推手。
怀尔德一愣。
一只大手猛地拨开了迷雾。他灵光乍现,有什么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认错?服软?”怀尔德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喉咙里呲出来的,“……认什么错?服什么软?”
“这份设计,”他取出一打整理好的稿纸和文件,“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找别的工作室制作成衣……若它还能为您所用,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
白色和浅蓝色相间的礼服,搭配好了鞋袜,饰品,领夹,香水……
怀尔德用心描绘的细腻笔触,泅进厚实的纸张里。
怀尔德注视这四条信息良久,隔着光屏感受到了雌父隐晦的骄傲。
虽然一直为孩子不听劝而苦恼,雌父却始终是骄傲的,骄傲他的孩子能被雄虫喜欢。
这个认知,让怀尔德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脑子里一刺一刺的疼。
雌父:你要不要,问问你雄父?
怀尔德停住脚步。
发送时间显示,隔了一会儿后,雌父又发了讯息。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竞争,也算是一塌糊涂,彻彻底底的惨败了——怀尔德颇不甘心,可这就是事实了。
要是有什么谋划,也该达成、该结束了。
从头再来吧。就算无缘于这一届设计大赛,他还可以筹划下一届,下下届,他还年轻,就算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也可以继续追逐。
“承您吉言。”他郑重地说。
阿德利安将他送到门口,奥利奥亦步亦趋地跟着主人,走一下摇一下尾巴,阿德利安说再见,奥利奥也跟着喵喵。
怀尔德笑着辞别了,再看看阿德利安住所的周边环境,头一次觉得雄虫自带大片花园、掩映在一片绿树中的圈地式建宅方式非常好。
“……”阿德利安微笑起来,细白的手指摁在稿纸上,轻轻推回给怀尔德。
“那就请保留它吧。”他温软地说,“我期待您亲手将成品交给我的那一天——那一定是件非常漂亮的礼服。为了那一天,多等几年,也完全值得。”
还清所有债务,再从头开始吧。
……
阿德利安迎来了怀尔德的拜访。一个人,独自按响了阿德利安的门铃。
说是拜访,其实是来致歉。很遗憾也很歉意地表示他们的生产力可能难以履行合约……
怀尔德看着他,感到脚踝边又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过了,隐约听到了一声娇软的喵呜。
雄虫少年的眼睛依然蓝得如镜如湖。
“会的。”怀尔德说。
还有一窟窿的债要还呢。
“要做多久呢?”
怀尔德说:“顺利的话,两三年就够了。长一点,也就十几年吧。”
而他悲哀于自己,与他并不相关。
这是与阿德利安毫无关系的事,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是最好的选择。
阿德利安觉得怀尔德在雄虫法庭上帮了自己的忙,亚伦却不这么认为。那只是一次雇佣关系,钱货两清。阿德利安付了钱,还给了一大笔小费,跟怀尔德之间顶多有点‘战友’情分。
亚雌美人看着他们,纤长的眼睫缓缓扑扇了几下,眉眼一弯,如春樱初绽,生来就含情脉脉的眼睛,递来温柔眼波。
“好。”他笑着说。
阿德利安叫住他。
亚雌顿了顿,转过头:“嗯?”
“……”阿德利安说,“困难只是一时的,没有熬不过去的坎。只要活着……只要活下去,”少年一字一顿,认认真真的,用那种独特的、温和又笃信,饱含信念的语气,对他说,“生活总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怀尔德轻声说。
阿德利安端详他的神情。
青年微微侧过头,在他的目光中有些无地自容,嘴上轻松道:“我会努力接回它的。”
反而是认识没多久,不那么熟悉的,还没他高的小少年,愿意握住他的手。
阿德利安痛快地答应了。
怀尔德很快送猫上门,抱着个纸箱子,带了全套猫咪用具和猫粮。
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怀尔德也不曾想过要放弃自己的猫。
但现在他不得不跟猫分开了。
本想送去动物寄存机构,但宠物在虫族是个高端的玩意,寄存价格昂贵。怀尔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接回它们,身上也没有足够宽裕的钱。
通讯那头传来的声音像隔山隔水似的,遥遥的散去了。
……
过了几天,阿德利安收到怀尔德的讯息。
他的父亲不会理解他,也懒得理解他。
雄虫有无数种方式逼雌虫就范。
怀尔德忽然想起雌父说的话了——他曾告诉他,‘怀尔,你没办法呀’。
阿德利安在那一刻,忽然很难受。
他知道世事无常,也知道天不遂人愿。他知道绝大多数人离贫穷和绝望只有一场重病,一场灾难的距离,也知道世界更新换代,有人成功,就会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上。
怀尔德有能力也有资质。他只是——只是不够幸运而已,缺了点走到最后的运气。这样的人太多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我怎么想得到,”他哽咽道,“……是我的雄父要毁我?”
他以为雄父只是看不见他,不把他放在眼里——毕竟他只是个雌虫,远不如雄子珍贵讨喜。
雄父好歹是雌父深爱的雄虫。虽然雄父素来冷淡,可他见过了那么多雄虫家庭,见过了那么多雄虫对雌虫的恶劣行径,仅仅是冷淡,倒也显得不那么无法接受。
“呸!”怀尔德狠狠道,这一声似乎把雌父镇住了。久居家中的菟丝花,震惊于自己孩子的怒火。
怀尔德咬牙道:“他只是在买我,买我!你明白吗?他给我钱!不是为了让我渡过难关——他只是想买下我!!买下我而已啊!”
一切蛛丝马迹都串联了起来。
“……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雌父责备道:“怀尔?你这什么语气。对雄父要尊敬些……”
“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做雌侍?备婚!?给我钱!?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孩子!他也知道我是他的孩子?就为了一个婚约、一个雄虫——他就要卖掉我!?”
那天,他推脱掉雌侍课程之后,雄父对他说……
‘你自己看着办’。
他一直在想,是哪个竞争对手,哪个雌虫针对他?
雌父说:“婚约呀。”
他说得理直气壮,还有些莫名其妙,不懂怀尔德为什么这么问的意味。
“只要你回来,乖乖听话……好好学习雌侍课程,好好备婚,”雌父快乐得像一只小雀鸟,“你雄父会帮你渡过难关,他可以为你提供足够的资金……”
雌父像是一直守着光屏似的,发现‘未读’变成‘已读’后,通讯打了过来。
铃声响了好几声,怀尔德慢吞吞接了。
“怀尔,”雌父有些踌躇地问,“讯息……你看到了吗?雌父听说,你最近很困难……雌父已经帮你问过你雄父了。”通讯那头的雌虫忽然高兴起来,语调上扬,邀功似地说:“他说,你好歹也是他的孩子,你认个错,服个软,他自然会帮你的。”
雌父:你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不管你的。
又过了很久。
雌父:而且,你还有了婚约呢。
怀尔德走了一段距离,习惯性摸出光屏,然后才想起来,现在已经不必隔三差五地查看了,已经没有谁会给他发讯息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未读讯息的确有几条。
雌父:怀尔,我听说你最近有困难……
那样的少年,就该远离尘世,在拥他为主的城堡里无忧无虑吧。
令怀尔德如鲠在喉的是,他始终不知道,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他衰败得太快,输得太快,背后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幽幽地、居高临下地,摆布着棋局。
眉眼弯弯的少年,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偏偏他生得温和恬静,轻声细语中积淀下不知来处的笃定。于是再如何渺茫的希望,也变得理所应当。
‘你值得我等待’——这样纯粹自由心证的选择,也成了毋庸置疑的判定。
半晌,怀尔德将稿纸妥善地收好。
亚雌青年坐得端庄,腰杆挺得笔直,但肩膀适当地垮了下来,眉眼低垂,不见往日里的气势。
他措辞委婉,语调平静,阐述己方的失职和无能时才不客气起来,几乎苛刻冷冽地谴责自己,说到阿德利安时,却是温声慢语的。
他说他感激他。感激阿德利安始终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