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父站在厨房前,手反复擦着围裙,看着自己的孩子坐在地上翻箱子,满手的灰,懵懂地翻阅他的过往。
“喜欢就拿去玩吧。”雌父淡淡道。
没几天,他崽崽举着张草稿纸过来了。雌父分辨了很久,总算辨认出那是一件红披风罩着的长袍。
“啊……是这个啊。”他轻声说。
“这是什么?”
“……是雌父以前的东西。”
怀尔德给他签字,签完助理就走了,走前最后瞄了一眼,瞥见前上司交叠着长腿坐到桌上,摸出根烟,幽幽地吐息。穿得还是整整齐齐,红唇咬着烟嘴,在烟嘴上留下点淡淡的红印。
他低头一看,烟盒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最先抵押的是他买给自己的公寓。有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毕竟都住在设计室里。怀尔德转悠几圈,能卖的都卖了,能变现的都变现。曾经他也是痴迷奢侈与享受的人群,那些金钱铸就的奢靡最早来到他身边,也最早离他远去。
然后就是车,藏品,还有备受赞誉的设计的版权。
“……啊,是我,对对,上次合作愉快……是啊,都不容易……”
怀尔德一边打通讯,一边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一个接一个,小小的烟灰缸里挤满了一模一样的烟头。
打了十几个通讯后,他停下来,忽然发现烟灰缸塞不下了。
小怀尔德耿直道:“我觉得雌父最温柔体贴!”
雌父戳他脑门,告诫他在雌父面前说说就算了,不可以这么跟雄父说话。
小怀尔德活泼调皮,在家里翻来倒去,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他胡闹的痕迹。他翻出了一个封锁得严严实实,布满灰尘的箱子。
其余的顾客们对能否在规定时限内收到成品产生质疑,已经预定好的单子被撤回了大半。
“我很信任你的能力,怀尔德……啊,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这套礼服对我很重要,我不能接受丝毫质量下降,或者延误的可能性……”
怀尔德又挽留了几句,但客人显然心意已决,最后他只能无奈地挂掉通讯。
欠债太多,借贷都借不出来,必须要给的先给了,还有暂时拿不出来的,得一边筹钱一边说尽好话,争取缓期。
他的助理倒是没他忙,很多事助理说不上话的。助理照照镜子,都觉得里头的虫下一秒就能原地晕厥了。但他看看老板,依然衣衫整齐明媚动人,就从心底觉出敬佩来。再摸摸自己下巴的胡茬,慨叹一声:永动机啊。
有虫提出了辞呈。辞职后没多久就找到了下家。其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怀尔德观察过,下家多种多样,基本把他的竞争对手们踩了个遍。他在心底冷笑,心想若是那么多公司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那他落到这个地步倒还真不亏,至少证明了他是个值得大动干戈的对手。
早上走得太急,忘记关了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屋子里还黑着,黑得很浓郁,也很短暂,他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上下眼皮一合,就像是眨了眨眼睛——再一睁眼,晨曦的微光已经泻了进来。
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尤其明白这一点。以前他还是个跑腿小助理,对谁生气都是惹上司不快,上司不快了顶多辞职,辞了走新的路子;现在他是老板,他生气,底下的员工就没底气,合作就会黄,风评就会变差,再狠点,就没路走了。
在外面,怀尔德永远无懈可击。
凌晨三点半,怀尔德回到了自己的私人设计室。
忍。
等合作方完事了,他再去问,您对这个合作怎么看呢?
合作方爽得晕晕乎乎,直接跟他说了实话,说怀尔德啊,你这公司早就要完了,谁还会傻得往里投钱啊?看你这样!
合作方点了个雌虫,一上来,浓妆艳抹,烈焰红唇,高挑妖艳,身上没穿几块布。怀尔德瞬间明白了合作方的意思。合作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那个被指名的雌虫妩媚地跪下了。
怀尔德装不懂,只是笑。
合作方百般暗示,他也只是无辜地笑。后来雌虫穿上带粗壮阴茎的情趣内裤,温驯地躺在合作方身下媚叫,怀尔德也无动于衷,漠然地坐在一边,丝毫反应都没有。
合作方语焉不详,又扯又拖,稳坐钓鱼台,临走前还有闲心跟他客套着付账——当然啦,要破产的不是他嘛。
这个晚餐吃到了深夜十二点。合作方又说想继续玩,就当是交个朋友。
怀尔德无法拒绝。他们到了个娱乐场所。
他的脸白了一个色号,原本的粉底不太合适了,但勉强还能用。化妆品遮掩了他糟糕的脸色,掩去所有疲惫。遮瑕液被重重点在眼底,强行遮盖了超负荷运转的痕迹。画眉,眼妆,再打上彰显气色的腮红和高光。
化妆能保护他的脆弱,伪装他的坚强。
撕嘴皮的时候有点疼,但怀尔德习以为常,掏出小剪子剪掉。唇瓣撕裂了,渗出鲜红的血来,他不为所动,把嘴唇剪得干干净净,血珠染红他的唇,他用指尖徐徐抹开,沾血的唇对镜子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
“没事。”怀尔德说,“你去吃饭吧。”
助理走后,怀尔德掏出镜子。
镜子里的面容憔悴苍白,粉底遮掩下,仍隐隐可见浓重的眼袋,平常含情脉脉的眼睛半垂着,眼里满是血丝。
助理走进来,汇报工作。他眼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全靠咖啡提神。饶是如此,这家他曾热爱的工作室,也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向合作方确认了,会面照常进行。”助理说。这是工作室先前谈好的预期合作。最后一个。
若能谈拢,就能迅速拿到一笔回笼资金,填补可怕的财政赤字。
小怀尔德失望地啊了一声,想了想,又开心起来,问:“那我可以见见雄父吗?我会很乖哒!不会给雄父添麻烦哒!”
“……”雌父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仍温声道,“不可以哦,怀尔。雄父去的,是只有雄虫才能去的场合……”
顿了顿,他又笑着补充,“你看,雌父也不能去呢。雌父在家陪你。”
怀尔德猛然惊醒。
他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时钟——在这个时代,比起计时功能更像是个复古装饰品——滴滴答答,走过了一个格子。
怀尔德后来又见了雄父几次。在一双手数得过来的来访次数里,怀尔德碰见的次数,勉强算得上一只手。
雌父拉着他,跟雄父温声慢语地聊天,夸孩子听话懂事。雄父静静瞥了他一眼,听雌父说了没几句,便点点头,挥挥手。怀尔德看见雌父露出一丝掩饰得很好的失落,松手让怀尔德回房间了。
那时,怀尔德忽然意识到,也许在他雌父眼里,他的确是个非常棒的孩子——因为他是雄父的孩子。是雌父和雄父命运交集的证据。
雄虫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去看雌父,平日里温和儒雅的雌虫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喘气,一手餍足地抚摸着小腹,听到声音,转头过来,脸上艳若桃李。
“怀尔?……啊,放学了吗。抱歉,今天、还没有做晚餐……”
据说生日愿望是可以实现的。他可以每年都许,许到雄父来看他呀。
一年复一年,家里从未有过访客。
雌父从不出门,采购都选送货上门。他把自己养在空旷的房子里,与世隔绝地活着。也许家里的空气和家门外的是不一样的吧?
“雄父会喜欢吗?”
“……”雌父说,“会的。”
“那!”小怀尔德立刻高兴了,“他会来看我吗?会来抱我吗?”
55 这是一段梦醒镜碎
小时候,怀尔德总想要雄父。
班上全是雌虫,对雄虫都怀有向往和憧憬。老师给他们放教育片看,里面的雄虫或娇软可爱,或骄傲矜持,他们是独一无二的稀世奇珍,雌虫们要披荆斩棘,才能觐见雄虫的容颜。
“给雄父穿!”小怀尔德兴高采烈,“学校里的雄虫都爱这么穿!”
雌父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教育片里的雄虫。千篇一律的造型。
他抚摸着那张稿纸,再看看趴在自己膝头的小怀尔德,微微笑起来:“好……雌父帮你转交给雄父。”
雌父平静地回答。
箱子里是一打手写的稿纸,画了已经褪色的浅淡服饰,几支画笔,几本边缘翻卷的杂志,像是自行印刷的,装订粗陋,页面全是网页截图,空白区域写满了批注,有些字小怀尔德还不认识。
小怀尔德举着稿纸,开心地说:“这个,好漂亮!”
“好脏啊。”小怀尔德嘟噜道。家里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没见过这么脏的东西。但越脏,就越不起眼、没人碰,兴许,就越是好东西呢。
他美滋滋地把箱子跟雌父分享:“雌父,我找到一个脏兮兮的好东西!”
雌父从厨房里出来,拿围裙擦着手,忽然愣了一下。神情几度变化,一直微笑的嘴角拉平了,仿佛挣扎一般浮现出微妙神色,最终缓缓定格在小怀尔德看不懂的复杂表情上。
助理来递辞呈的时候,门口摆着的坐地摆件不见了。他再走几步,地板上还留有各种装饰品压过的痕迹,深深浅浅,方方圆圆的印痕,镌刻在这间设计室里。房间里空了很多,又好像没那么空旷。
他定睛看了看。工字钉依然钉在墙上,老板爱不释手的镇纸都不见了,桌上、地上堆着几个大箱子,勉强立在干净得颓丧的格局里。他看见了设计师用的东西,有调香的,做首饰的,也有画稿子的,像是很久以前,老板还孤身一人时使用的老一套工具。
助理本想待到自个儿被辞退的,按合同,他要是被辞退,能多结算几个月工资。但估摸着自个老板那时候也拿不出多的钱付他了。
他倒了烟灰缸,继续打。
他听到通讯那边对他说:“怀尔啊……哎,我也希望我们以后能多多合作,不过你也知道,最近生意多,我看着是扩张的好时候啊……”声音里还带着些虚假的为难,“可不是,手里的资金都投进去了,实在是紧着……”
怀尔德笑了几声,客套几句,又去摸烟,摸了个空。
光屏上罗列着他的订单,都呈现‘取消’的灰黑色。灰蒙蒙、黑漆漆的一片,像极了那日大火烧出来的漫天黑雾。
怀尔德沉默片刻,开始给‘朋友们’发通讯。
他站在窗前,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脸熟练地露出笑容,嘴角拉开,出口的声音便笑意盈盈。
怀尔德苦心经营的声誉烧得七七八八。凭空多出的无数新闻、小报,抨击他工作室的环境条件,安全水平,进而诋毁业务水准。
员工一个一个离开,座位一个一个空出来,偌大的厂子和办公场所,渐渐失去了该有的繁忙——脚步声,呼吸声,机器运作和敲打光屏,偶尔还有喝水和吃零食的声音——生活的动静逐渐消弭,最终大门重重闭合,落锁,咔擦一声。
损失的人力一时半会是难以补充的,再怎么赶工,终究还是有些订单难以完成。怀尔德不得不支付一大笔违约金和赔偿,并接受客人的怒火。
怀尔德恍了一瞬神,这一瞬感觉不比他闭眼的时间长多少。
精神立刻醒悟过来了,从毫无印象的睡眠中,一下子跳回了时刻紧绷的状态,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似的。
清晨六点,怀尔德继续工作。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贴着门滑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疲惫,还有积蓄许久的愤怒。但宣泄的时机姗姗来迟,连这份怒火也显得疲软无力。他提不起力气去计较、发泄,只想好好的睡一觉,但床铺如此遥远,要走过十米多的距离。
他滑倒在地,软软地侧躺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向休息间——连卧室都称不上,只是在设计室里辟出隔间,放了张床而已。
没有开灯,一片昏暗的室内映照着满窗夜色。休息间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朦胧暖光。
怀尔德没生气,给他叫了助理,合作方的助理过来客套,双方客气几句,那助理就把自个上司带走了。
都是摸滚打爬出来的,进了社会就没生气的资格了。
生气就是有破绽,有破绽就会被追着咬。生气就要竖敌,竖敌就平添波折。现在一时爽了,以后指不定在哪儿等着报复呢。
小怀尔德的脑袋慢慢低下去,很是沮丧。
但他是听话的好孩子,他乖乖抱住雌父的脖子,期盼地、小声问:“那……雄父长什么样子呀?”
雌父便抱着他,给他讲雌父和雄父过去的故事。说雄父曾经多么温柔和善,亲切体贴……
这是来看笑话的。
怀尔德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他必须腆着脸挽留。
对方想看他如溺水之人般拽住稻草拼命恳求的低贱模样——这是独属于游刃有余的无关者的恶劣。
雄虫有雄虫娱乐的地方,雌虫也有雌虫娱乐的地方。没有雄虫触碰就无法露出生殖道,阴茎也无法勃起,但他们有后穴可以自己玩。得不到雄虫青睐的雌虫,大多会自己找乐子。
当然,雌虫在雄虫面前,和在雌虫面前,那完全是两个样子。
怀尔德在合作方眼里是不得不自己迈入陷阱的猎物。濒临破产的工作室迫切需要外力的挽救。
再涂上一层口红……
镜子里的美人风情万种。
他言笑晏晏,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显得胸有成竹,不露败相,赚取合作方的信任,为自己的公司挣得一分喘息的余地。
怀尔德卸了妆,拆开头发。
干燥缺水的皮肤状态极差,毛孔粗糙,满脸疲态,黑眼圈浓浓地晕满眼眶,嘴唇泛起扎嘴的死皮,橘色长发凌乱干枯地堆下来。只有那双雪青色的眼睛,倔强地固守着几分灵动。
他定定看了自己一会儿,开始化妆。
——这或许是工作室的最后一个机会。
怀尔德颔首。助理有些犹豫地看着他,“老板,还有半个小时,您要不先睡一会?”
怀尔德看了他一眼,觉得助理看上去更需要休息。
他睡了五分钟,却像是做了五年的梦。
怀尔德迅速整理好领口,又看了看镜子,确认脸上没有被发丝压出来的痕迹。长腿一蹬,办公椅一转,再抬起头来,又是干练精明的那个他。
“请进。”他朗声道。
他的雌父,是一朵脆弱又执拗的花,有雄主的灌溉和临幸,便能神采奕奕,活力十足。雄父不来,他便一日日地憔悴下去,等到下一次阳光照拂他,他就又活过来似的。
是只为雄主绽放的娇花。
……敲门声。
小怀尔德看着他的雌父像一株得到了阳光浇灌的向日葵,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做饭的时候都哼着歌。他帮雌父端菜时,听见雌父瞅着餐桌,低低地叹了口气,但仍是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雌父在想什么,‘要是雄主留下来吃饭就好了’。
不过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雄主,雌父已经够高兴了——仅仅如此,便足够雀跃。
他仿佛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未曾踏入过虫族社会一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生活中除了照顾孩子,做家务和看看星网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做别的。偌大的房子,亲力亲为地打扫就够花时间的了。
后来,怀尔德想,雌父执意要亲自做那些居家机器人完全可以代劳的事情,其实是因为除此之外,他无事可做吧。
小怀尔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一个雄虫从屋里出来。眉眼冷淡,衣衫齐整,整理领口的动作标准得能进教科书。雄虫与他擦肩而过,他愣了愣,反应很快,以为那是雄父,就叫了一声。
雌父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抱起来,摸他的脑袋,对他笑。
唔,没关系。
小怀尔德想。
但跟那些花大价钱买雄虫精子、试管婴儿出身的未婚家庭的同学不一样,怀尔德是雄父和雌父自然交合的结晶——是雌父得到了无上荣耀和恩宠的证明,就像教育片里的英雄那样。
小小的他坐在雌父怀里,摇雌父的手,撒着娇说想要雄父抱抱。
雌父温柔地笑着,抚摸着他的脑袋和背脊,柔声告诉他,雄父很忙,有很多虫想见他,有很多应酬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