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奇咯咯娇笑:“方才好凛冽的剑意经过驿馆,一定是云梦侯吧,昨日长留剑当真名不虚传呢。”
“未必。”青衣人身后左侧的一名黑衣人冷淡接道,“一味将剑风张狂外露,不懂藏锋韬光,怎能算超凡的剑境?看来谢云留也不过如此。”
青衣人轻轻一笑:“想来阁下的剑境必已超凡入圣,何不去拦下云梦侯一较高低?”他嘴上说话,察觉到三个敌手的方位与剑意暗合天、地、人相生相化之境,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四)
都亭驿旁。
两名黑衣人趁着青衣人恍神的一刹那,几无声息地落在青衣人身后,和苏雨奇站成了品字形,将青衣人围在中心。
老者缓缓走到了白衣公子身前数尺处,谢云留没有后退,仍是一动不动;老者也没有止步,继续向前迈出一脚,仿佛面前的白衣公子不过是一团虚空。
一瞬里,龙婉兮心生恍惚,只觉得谢云留倏然同风而起,扶摇直上,转眼间人已在九霄云外。
少女骇然眨眼,却见到谢云留已然侧身让在一旁,那老者静静走了过去,走入了西水门中。
一步,一步,一步……
嗡鸣声起,低低**远——张怀素倏然拔出了‘云中一梦’。
刻写在神魂中的剑意淌入少女的四肢百骸,与心思意念交融同化,在她的经络肢体中周而复始地穿行。
<!--PAGE 9-->
在少女心中,漫空里飘舞回旋着风的碎片,每一片碎风都是心法中的一行字句。
纷纷扬扬的字句在心中渐渐聚拢,相互生化。
两颗弃子在半空里倏然散成了飞灰。
苏雨奇又咳出一口黑血,知道自己莫名保住了性命。
夜风吹来了隐隐约约的轻叹,两道身影直到消失都没有再回过头。
紫裘公子随口道:“小姑娘家的,已经很努力了吧,可是要在这个江湖争一席之地,真的……很难呀。”他的语声里透出一抹真诚的哀伤。
苏雨奇仍旧没有开口。
紫裘公子忽然笑了笑,拍拍少女的肩头,凑近了苏雨奇清冷的双眸,他的眼中凝着铁色的云,厚重如山岳。他凝望了一眼苏雨奇的眸光,微微点头:“又冷又倔,何必呢,不过我从前也是如此。”
青衣人莫名怅然:这便是这个小丫头的本心么?
紫裘公子默默注视了苏雨奇良久,抬起袖来,拂过少女的脸颊。苏雨奇双眸瞬也不瞬,清清冷冷地望着紫裘公子。
片刻后,紫裘公子才看出,苏雨奇并非在看自己,而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下一刻,那名黑衣人手中短剑寸寸断碎,七窍中流出了细细的血,脸上血痕纵横,已没有了生气与神采。
紫裘公子走向另一名黑衣人。
那名黑衣人用尽了心力仍纹丝难动,不知何时握剑的虎口上已鲜血横流。
三人气血潮涌,内息翻腾,神思如沸似冰。一声声“散”就像重锤巨鼓,狂风骤雨般砸向三人。
天旋地转,耳晕目迷。
散!散!散!散!散!散!散!
稀薄的烟岚在夜风中飘摇欲隐。
“散。”
紫裘公子慢悠悠地迈出左足,随即足尖悄然落地——
临近城门,马车里跃下一个瘦小的老者,头发花白,青巾灰衣。
老者向着师徒两人徐徐走来,眉目安闲,如赏花归。
汴梁城外的地上散落着零星的花瓣,龙婉兮不经意间发觉,老者每一步看似无心,可着足时却避开了所有的落花。
“散。”
紫裘公子再度踏前,苏雨奇心知不妙,当机立断便要远遁,却骤然惊觉手臂已不听自己使唤,竟难以弃剑。
烟雨之气仍在渐淡渐薄,月光穿透剑云,每个人衣衫上都似镀了一层银光。
苏雨奇三人迷惑惊惧,眼睁睁看着紫裘公子一步步走近。
“散。”紫裘公子足下不停。
听了这个“散”字,苏雨奇忽然觉得手中的短剑竟似重如千钧,几乎拿捏不住。
“如此浓的烟云,如此重的雨意,这种味道可不好闻,就像……”紫裘公子从容开口,斟酌着字句:“就像铁锈,像干涸的血,压在心上引人烦闷——今夜月色清朗,这般的浓云密烟,还是散了的好。”
随着这句“还是散了的好”一出口,漫天的烟岚剑气似乎薄了一分,青衣人只觉心口的沉闷之感稍减。
苏雨奇等三名堂使各自一凛,增了剑上劲气;只见紫裘公子又走出一步,随口道:“嗯,还是散了吧。”
弥漫在天地间的烟岚云雾压得青衣人心口发闷。
剑气当空,三才流转,剑雨一触即发;青衣人知晓若不能在刹那间破掉剑势,下一瞬无数剑光交错如雨线,便会将自己割裂成残肢碎肉。
银铃般的笑声再度响起,苏雨奇手腕轻震,铺天盖地的剑雨便要倾泻出去;青衣人心中一凛,脚下微晃,青色虚影**漾,似要消散在夜风中——
青衣人见无人应口,便又笑道:“好重的杀气。一次派来两名堂使对付我,平山鬼堂竟如此看重在下?那可真是愧不敢当了。”他看不到身后两个黑衣人的表情,知道即便此刻回望,身处三人剑势合围中,烟岚缭绕,只怕也看不分明。
苏雨奇语带委屈:“其实是三名堂使呢,阁下如此看不起人家么?小姑娘果然很难在大人们的江湖中立足呢。”
青衣人闻言皱眉,心说:“三名平山鬼堂的堂使合击,三柄短剑上的杀意交织凝结,比洛笙寒的凝岚之剑还要难破,真是头痛。”苦思着破阵退敌的法门,青衣人嘴角却渐渐化开一抹笑意:“看起来真的是要置我于死地。原来并非是我跟着你到了驿馆,而是你将我引到了驿馆旁设好的埋伏中——姑娘你小小年纪,心肠倒是老辣。”
那卷心法在她心中并不是一股完整的意、一道浑然的风。
而是纷纷扬扬……如同风的碎片。
想到这里,只见白衣公子提着莹白的剑,走出了西水门;龙婉兮怔怔然跟随其后。
烟岚之气渐渐凝重。
杀气也随之越来越浓。
两名黑衣人和苏雨奇握剑在手,都没说话。
<!--PAGE 6-->
月色寂静,夜风阵阵。
凭空之中似有缕缕烟岚生出,闷湿的烟气在青衣人四周聚散交错。
老者的容色自始至终都很是散淡慈蔼,让龙婉兮感到温暖平和,只是这浑身上下毫无杀意的老者,却是她见到的第一个能让谢云留避让的人。
“得见云梦侯风神,幸何如之。老朽已十年未见劣徒,且容入城一叙。三日之后,自当领教‘昨日长留之剑’。”老者温和平淡的话音从城门深处悠悠飘来。
“静候。”白衣公子轻轻说道。
张怀素挥袖一拂,卷起剑刃掷向谢云留背心,长剑破空,急如流火。
当是时,那些心法碎片终于在一点灵光中浑然聚如天成,仿佛蓦然间一抹通透无瑕的风盈满了心田,龙婉兮胸中剑意流转,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抄一揽,挽住了云中一梦的剑柄,风姿清灵,如挽飞雁。
<!--PAGE 10-->
渐行中,碎片越来越少,破碎的风愈发完整,那些字句也渐渐拼凑成完篇。
龙婉兮越走越是从容自如,步伐中与谢云留的脚步差异也不断减少,走到宣德门前时几已重叠如一。
步入宫门后,师徒两人的脚步移落已如出一辙,前后两人就如同相互映照的形影。
(五)
五月初四,辰时前夕。
龙婉兮跟着白衣公子从西水门返回,一路上剑意清旷,少女步于其中如沐春风。
谢云留神情渐转冷淡,微一凝眉,剑风浮空,带起层层落花飘飞。
老者洒然而笑,袍袖一振,随手**开落花中的剑意,一步步走近白衣公子。
谢云留向远客点头致意,握剑的手斜斜一挥,龙婉兮只觉手心微沉,“云中一梦”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剑鞘中。
“罢了。”他转身而去,袍袖朝后随手一挥,苏雨奇纤弱的身形被这轻轻一袖击得倒飞丈外,重重跌倒在地,咳出大口的鲜血。
苏雨奇发觉自己的手臂能动了,内息也在被击飞的瞬间流转如常;她勉力用剑撑起重伤之身,咬牙让自己站立不到。
一紫一青两道身影转身而去,紫裘公子掌心一翻,手中多了三枚棋子,他随手丢弃了两枚,将余下的那颗白棋再度敛入衣袖。
紫裘公子漫不经意地回头对青衣人道:“我听说过,只要三才剑云势成,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逃绞杀,故而心中存了些好奇,倒是出手冒昧了。”
青衣人淡淡道:“不算冒昧,我并没有多少破掉它的把握。”
剑阵被破后,苏雨奇就不再说话,目光如镜,仿佛照着久远的往事。
紫裘公子叹息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走过了他,朝着苏雨奇走去。
这轻轻的一拍,却让那黑衣人重重地跪倒在地,他浑身骨节开裂如刺,被刺穿的脏腑中一股股地溢出黑血,连一声惨呼都不及发出。
随着紫裘公子越来越近,先前苏雨奇脸上流露过的娇笑,委屈,怨毒,可怜……种种神情都消隐剥落,青衣人看在眼里,只觉她仿佛整个人渐渐透出一种寒意,散尽了虚假的伪装,只余下一种无比固执的冷若冰霜。
似有惊雷接连炸开,轰隆隆如怒潮狂飚,弥漫着的烟云被无形之力摧枯拉朽般冲刷涤散,蓄势待发的“兰台剑云”顷刻间**然无存——烟消,云散!
<!--PAGE 8-->
紫裘公子仍未停步——他静静走过了一名黑衣人身边,神色微黯,如同和故人擦肩。
苏雨奇只觉得天地静止了:她眼前袭来一片黑暗,这片黑浓过暗夜,潮水般席卷而过,一瞬里她看不见两名同伴,看不见青衣的敌手,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月光。
散,散,散,散,散,散,散。
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归于荒芜,只有连绵不绝的“散”字在三名堂使的耳际心头盘旋流淌,往复无尽。
“散。”
紫裘公子口中又吐出一字。还有一步,他就要走到距他最近的一名黑衣人身后。
月光如锁,三名堂使此时已然寸步难移,如遭泰山压顶。
烟岚雨意愈发变淡。
“散。”紫裘公子又迈出一步。
三名堂使的身影凝固在夜色中一动不动,粘稠滞涩的剑风如同冲破了桎梏一般,在月下流动自如,苏雨奇发觉自己几已无法控制催发出的剑云了。
话音方落,三柄短剑交织成的烟云又薄弱了些许,似乎被一股诡谲无形的力量冲淡了。
苏雨奇三人对望一眼,握紧了剑柄,剑劲源源不绝地催发出去,烟岚云雾顷刻间便要再度细密缭绕——这时紫裘公子又前行了一步,嘴角挂着浅静的笑:“散了吧。”
这三个字一出口,三名堂使手腕竟是一颤——仿佛紫裘公子的话音中带有可怖的力量,密布漫天的“兰台剑云”又消散了许多,月色渐渐在青衣人周身明晰起来。
——当是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生死存亡的关头,青衣人没有回头,他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苏雨奇见到一名紫裘公子缓缓走近,步履沉静中自有一股韵节,莫名让她想到淙淙逝去的河水。
<!--PAGE 7-->
三名环围他的敌手一言不发,青衣人周身被带着水汽的剑意裹笼,如同滞在黑沉沉的江河中。
四面八方的风仿佛都变得缓慢下来,和流水一般粘稠,如阴云一般浓重。
片刻后,苏雨奇的笑容蓦然绽放,如同月下摇曳着的星星点点的花,她轻轻柔柔道:“阁下若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多说几句——现下烟云凝集,三才之势已成,‘兰台剑雨’网罗密织,如天衣无缝,就算是大罗金仙,只怕也难逃剑雨摧折了。”
谢云留走出城门不远便即停步,静静伫立,神情像是在等候远行将归的故交。
龙婉兮手持空空的剑鞘站在他身后,心海如被一片片散碎的风萦绕,思绪飘飞,百感交集。
直到天际微微发亮,远处吱呀呀驶来一架老旧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