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久中一怔,接话道:“那自然是好的。今年圣上亲著《大观茶论》,里面圣言曰:‘建溪之贡,龙团凤饼,名冠天下。’可见圣上对建溪茶是极为推许的。”
蔡韵笑呵呵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郑久中察言观色,看出蔡韵说得敷衍,自己引据茶论,那算是对牛弹琴了;心中对蔡韵来意更是好奇,又问道:“蔡知州今日大驾,莫非只为饮茶而来么?”
少顷,郑府偏厅里沏好了茶水,郑久中和蔡韵相对而坐。那蔡韵带了一名随从,模样精瘦,衣衫灰白,也跟着立在两人身边。郑久中见状不喜,可也不好指责蔡韵的仆从不知进退。两人对饮了一盏茶,郑久中笑道:“蔡知州,昨夜在宫中宴上,却未听令尊蔡太师说及蔡知州归京来了。”
那蔡韵年三十许,一脸富态虚胖之色,闻言笑道:“我到汴京已有数日了,虽多年未回,可这次回来也没什么公事。今上迟迟不传见我叙职,家父便不欲我声张;郑兄,你说话忒也客气,我称你一声郑老哥,你喊我蔡老弟,那才亲热。”
郑久中连称不敢;两人寒暄了几句,郑久中发觉这蔡相长子粗鄙纨绔,可也只得恭恭敬敬地应对。
说话间第二盏“玉液羊舌签”又送到,却是摆成莲花状的炸肉卷,蔡韵尝了一卷后,啧啧称奇,笑道:“掌柜的,再来说说这道羊舌签的做法吧。”
掌柜微微一笑,说道:“那得先取数枚鸡子……”刚说半句,忽然楼外一阵阵叫喊传来,声音中透出深深惊怖,将掌柜吓得浑身一颤,竟是说不下去。
蔡韵赞道:“这倒是难得了。”随后又指着那碟朱砂圆子问道:“这团子是怎么做的?”掌柜告之说:“这是以甜糯米掺了豆沙煮成的。”
蔡韵点点头道:“咱们须得快些上齐酒菜,那龙姑娘该要到了。”
随即,第一盏菜“荔枝白腰子”送上。蔡韵听了菜名,摇摇头道:“方才生果里已有了荔枝,现下第一道菜又是荔枝,这可不怎么高明了。”
不久,人声愈加嘈杂,疤脸汉子收回目光,冷笑道:“好,依照江湖规矩,谁的剑快拳头硬,谁便说了算;诸位哪个觉得能胜过在下的,尽可以上来赐教——咱们单打独斗,哪位赢了我的双掌,我便让七百禁军给哪位让一条上楼的路出来!”
先前喊叫那人当即跃众而出,拱手道:“刘飞蛟来讨教!”
疤脸汉子打量刘飞蛟,哈哈一笑,道:“就凭阁下资质,也来学剑?”笑声中身影疾闪,转瞬又在原地站定,去而复回间已在刘飞蛟胸前印了一掌。
蔡韵笑道:“若按照杭州的规矩,总要先上些生果香药吧。至于菜肴,拣你们最拿手的送上来便可。”
掌柜忙不迭应了,便去布置酒菜,忽有一片喧闹声传入了楼里。
——此刻距亥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街上簇拥了许多江湖中人来看谢云留收徒;其中不乏有想拜师学剑的,只是被重重禁军挡在了楼外,不禁气愤沮丧;而后,诸人看到丰乐楼灯盏亮起,蔡韵居然堂而皇之地进了丰乐楼;人群顿时哗乱起来。
蔡庆惜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对刀剑之术全无兴趣,沉吟片刻后,便吩咐那疤脸汉子道:“让酒楼备宴,请我哥哥到主楼饮酒。”
疤脸汉子应了,便着手下去安排;蔡韵笑嘻嘻地拍了拍弟弟肩膀,朝着丰乐楼中走去。
蔡庆惜道:“点起灯来。”
一路上龙婉兮紧敛双袖一言不发,抬眼见天上阴云密布,不知为何夜雨却迟迟不至。
(七)
初来汴京的外地人听到丰乐楼三个字时,大都以为丰乐楼是一座楼;故而当他们见到五座以廊桥相连的楼群时,往往叹为观止。尤其夜里五楼灯火俱明时,远望仿佛五座夜色中的仙山,侍女和伙计们提着灯盏在四道高高的飞廊上来回穿梭,宛如神仙行走在天上流动的灯河中,蔚为奇观。
王黼闻言不解,见到龙婉兮听了这句话后花容惨变,不由得奇道:“魏兄,你说什么堂主,那是什么意思?”
<!--PAGE 6-->
精瘦汉子道:“以龙姑娘姿色舞技,以后定是舞堂堂主。”
(二)
没过多时,一碟又一碟精致的果品茶点送到了阁楼里,如流水不绝。
最后一碟生果由丰乐楼掌柜亲自端进了阁楼中——果子鲜紫清香,却是一碟荔枝。
龙婉兮不语,寻思:“这王黼酒囊饭袋,自己一掌就能击死他,只不知他身边这瘦子武艺深浅,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吴大哥已死,自己也不愿留在教坊了,不如……”
她一边想,一边暗凝内力在掌,正待出手,忽见那精瘦汉子双目中精光乍现,牢牢盯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右掌。
龙婉兮心中一凛:“莫非这瘦子竟是一名高手?”当即先散去掌力,敷衍道:“那好,咱们这便去丰乐楼吧。”
龙婉兮微一欠身,施礼道:“见过王郎中。不知郎中到此,有什么事吩咐?”
王黼笑道:“龙姑娘,喜事喜事——蔡相的公子、杭州府的蔡知州请姑娘去丰乐楼饮酒谈诗。”
龙婉兮蹙眉道:“蔡知州怎么会知道小女子,我可并未见过他呀。”
午阳隐去,远空里浓云渐至,禁军甲兵肃立,如镜的重铠上被投上暗淡的云影。
(六)
戌时一刻,龙婉兮在教坊司住处的闺房中对镜而立,双眸如水,脸上却凝了一抹愁云。
丰乐楼在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名楼中居于首位,王侯公卿常来此饮酒;升平楼和集英殿都是宫中宴殿,却也不及丰乐楼弘丽,甚至丰乐北楼比北面禁城城墙还要高出一截,有次天子微服来此,站在北楼露台上竟遥遥看到皇宫大内的风景人流,不禁勃然。于是后来宫中传令出来,严禁有人登上丰乐楼的北楼露台向外探看。
<!--PAGE 5-->
蔡庆惜忽然道:“让酒楼厨子伙计侍女等等,都回丰乐楼里各司其位,往北楼阁楼上送一瓶陈年眉寿酒。”
掌柜说:“他是在……在北楼上。”
疤脸汉子眉毛一挑,看向方才带队进北楼的一名兵长。
兵长慌忙道:“除了、除了阁楼露台那层我们不敢上去,北楼中已空无一人。”
疤脸汉子收掌站定,与蔡庆惜并肩看着远天之色,叹道:“恐怕待会儿有雨。”
不远处,杜老铜捂着心口在地上翻滚哀嚎,下楼来的江湖人皆不忍看,纷纷离去;转瞬间,杜老铜止住惨呼,死在了丰乐楼前。
疤脸汉子道:“申时已至,清楼!”
楼上众人权衡利弊,都混杂在酒楼一群伙计厨子中,接二连三地从楼里走了出来,丰乐五楼片刻间人声寂然,变得空空****,只有南楼上似有人仍在争斗,对楼下禁军视若不见。
那疤脸汉子挥挥手,禁军的密围裂开一道出口,让离楼的江湖人走出。蔡庆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息了一声。
疤脸汉子忽然说道:“铁炎门杜老铜,方才是你在楼上聒噪吧?”
喝声远远送出,街上围观者与楼上江湖豪客皆哗然议论,楼中不知是谁认出了那苍白脸的年轻人——丰乐楼里传来一声高喊:“蔡庆惜,你想赶走我等,好稳稳当当地做云梦侯的弟子,你这无耻鼠辈!”
蔡庆惜闻言脸色不变,身边那中年汉子却微微皱眉。
丰乐楼上还没走的江湖人士听到这一声喊,顿时恍然,都感愤怒不平;先前那声音又喊道:“蔡小子,你就算倚仗你老子的权势当了谢云留的传人,只怕也要落个无胆乌龟的名声!”
(五)
诸人相顾失色,听着那踏步声越来越响,到后来只觉整座楼都在微微颤动。
有几人奔到窗边一望,悚然叫道:“禁军!楼下来了好多的禁军……”
再一桌上却又有人冷笑:“张临,你又在这里显什么本事了?你若真有拜师的诚心,恐怕早和冯同岳一样死在四年前了!当年贵门中去甜水巷拜师的人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八,却都被云梦侯拒之门外;从此你们枕剑门不是自称和那姓谢的势不两立,对云梦侯四处诋毁么?今日却又厚颜上丰乐楼来,真正好笑的,正是你姓张的!”
张临被这人快嘴一通冷嘲热讽,脸上变色,霍然站起;角落里那佩刀年轻人忽道:“离亥时还早,现下动手可太蠢了,你们听听南楼上。”
诸人细聆,听到南楼那边隐约响起兵刃交击声,都寻思:眼下打个头破血流确然毫无用处,不如静观其变,等夜里坐收渔利。
白衣公子微微颔首,道:“贵楼中可有荔枝么?”
店小二一楞神,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客官说笑了,眼下不是吃荔枝的时节,等江南的荔枝送到汴京,总也得月余之后了。”
白衣公子淡淡道:“那便算了,小哥且自便,我在此等人。”
伺候主楼第三层的店小二王石头忙活了半天,等到未时两刻,食客们大都已酒足饭饱,纷纷下楼离去,却仍有几桌客人静坐不走。
王石头去问这几桌客人,均说不再加酒添菜,角落一桌上有名年轻客人腰配宝刀,上楼后就一口菜也未吃,只慢条斯理地小口喝酒。
王石头正难索解,忽然另一桌上有个蓝衫公子发出数声冷笑,楼上未走的几桌人都去看他。其中一个粗豪汉子斜眼道:“张临,你笑个鸟!”
王黼笑道:“那自然是东华门外的丰乐楼了,那是五座楼相连的大酒楼,修得颇为华美恢弘,去过的王公大臣皆说那里的菜色不输御宴名肴。”
蔡韵喜道:“好!今夜戌时三刻,我便在丰乐楼设宴,等龙姑娘前来。老魏,到时候你跟着王郎中的手下一同去请龙姑娘赴宴;有劳王老弟费心了。”
精瘦汉子应声称是,王黼笑说:“举手之劳而已,蔡兄何必客气?嘿嘿,到时蔡兄携美醉饮丰乐楼,那可真妙得紧了。”
蔡韵又问:“却不知教坊女子喜欢什么,我好送一件得体的见面之礼。”
王黼道:“教坊歌舞女子,多喜欢诗人词客为其作歌送词,蔡知州不如挥毫一首,以赠佳人。”
郑久中见蔡韵听后面色僵滞,便笑道:“有个叫叶梦得的人,很会作词,此人这几日颇得圣上喜欢,今日紫宸殿上刚升为起居郎,郑某倒可以为蔡知州引见一番。”
那管家听后出门去了;等了不久王黼便匆匆赶到,额上见汗。
郑久中引见了蔡韵,说了蔡韵所求。王黼一知眼前这胖子是当朝蔡相长子,当即奉承不绝,拿出名录翻找,片刻便道:“是了,这女子名为龙婉兮,这里记着是江西南丰人士,现住在宫外教坊司。”
郑久中呵呵一笑:“这名字倒也别致,莫不是出自曹子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句?”
精瘦汉子继续道:“于是小人便着意为蔡老爷打探,得知那女子实属礼部教坊,乃是一名舞女……”郑久中一愕,又听那汉子道:“因而蔡老爷有心与那女子相识,想请她小酌几杯,这倒要劳烦郑公帮忙说辞了。”
郑久中微微皱眉,良久无语,心想恐怕这蔡韵说要相识小酌是假,想染指那舞女清白才是真,此事当然不合礼制,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蔡韵居然为这等龌龊事找上了二品尚书家门,真是急色得很了。
郑久中事务繁多,对教坊舞乐并不怎么留心,当即问道:“不知那舞女姓甚名谁?从属哪一部?”
(一)
辰时方至,天色还未明透,汴京景明坊的丰乐楼便已敞门迎客。
零零散散的客人谈笑着穿过楼前廊道,走进丰乐楼的主楼大堂里吃早茶。酒楼掌柜留下八个店伙计在堂里招呼伺候,命其他伙计俱去扫洒别处。一名店小二端盆沿着北楼木阶向上撩洒清水,走到北楼顶上阁楼露台时,却见阁楼中已静静坐了一名白衣公子。
蔡韵干咳数声、神情忸怩,对身边那精瘦汉子道:“老魏,你来说与郑老兄。”
精瘦汉子应声道:“是。昨日午后,我们蔡老爷出游汴河,在河上看到一名少女乘舟而过;那少女容颜清婉端庄,蔡老爷便,咳咳,便有几分中意……”
蔡韵听到此处嘿嘿一笑,郑久中也笑道:“蔡知州见识广博,能让蔡知州动心的女子,想来定是倾国佳丽。”
郑家仆从换上新茶,蔡韵随口道:“这茶倒香得很了。”
郑久中微微一笑,道:“这是建溪贡茶,乃是圣上赐给郑某的;对了,蔡知州这番来晤,不知所为何事?若郑某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蔡韵嘿嘿一笑,却只道:“原来是御茶,甚好,甚好……”
掌柜恭恭敬敬道:“蔡知州一尝便知。”
蔡韵夹起盏中的一枚白果,送入口中,鲜咸中难掩清香,果然不是荔枝,想来是烹炸好的腰子了;不禁问道:“这道菜又是如何做的?”
掌柜笑道:“那是将腰子洗净雕花,裹上已调入酱醋的白芋粉,过油而成的。”其实要把这道菜烹制得形同剥好的荔枝,手法十分繁琐复杂,那掌柜不敢罗嗦,便只从简说了。
(三)
巳时三刻,紫宸殿上朝会散了,礼部尚书郑久中回到西华门外的家中,朝服都还未脱下,府中管家就来报:“杭州知州蔡韵求见。”
郑久中闻言大惊,忙正好衣冠,迎出门去。
刘飞蛟心中剧痛,忍不住惨呼倒地,只是这声惨呼传到楼里蔡韵的席前时,却被店伙计报菜之声遮掩——“生果四碟:雕花金橘、丁香萝卜、翡翠鹅梨、花蜜荔枝!香药四碟:甘草香花、朱砂圆子、紫苏奈香、白术人参!”
那店伙计脆朗报名,有两名侍女应声摆盘,报完后八碟已尽在桌上;蔡韵奇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荔枝,从哪里来的?”
掌柜笑道:“这是闽中最先成熟的一批荔枝,昨日才快马送到楼中,偌大的东京便只有本楼才吃得到——不是最尊贵的客人,便给一万贯钱也不给他上这碟子。就连皇城里的王公大臣们,只要不来丰乐楼,也没这口福。”
有个不怕死的喊道:“这谢云留收徒传剑,乃是我们江湖上的事,便该依照江湖规矩来办,你们朝堂上凭什么横加插手?”围观人群轰然叫好。
<!--PAGE 7-->
疤脸汉子默然看着北楼的顶上,其时丰乐五楼都已灯火通明,唯独北楼的阁楼上漆黑一片——可诸人都知,那阁楼上的人,比五座楼上所有的灯盏都要引人注目。
随后,刚走到景明坊的龙婉兮三人看到了一座座楼台高阁在远处渐次亮起显现,宛如夜色中有人以流光的灯盏为笔,正作一幅巨画。
(八)
蔡韵在丰乐楼的主楼三层入座,掌柜领着十名伙计亲来伺候。那掌柜得悉蔡韵身份后,谄笑道:“蔡知州,今夜丰乐楼头一遭只为一人作宴;却不知你老人家想用些什么菜色?”
可当蔡韵带着两名随从走到丰乐楼跟前时,却只见到五座黑沉沉的高楼,和楼前肃杀的禁军。
蔡韵借着街上灯火眺望楼中,什么也没看到,便向着禁军包围走去,当即被拦下;蔡庆惜听到**声,走了过来,见到眼前一个身材富态的中年人正与甲士们纠缠不清;不禁一怔,道:“哥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说着挥手让禁军们让开。
蔡韵看见父亲的养子,也是一奇,两人叙说几句家常后,蔡韵笑道:“阿弟,我打算在丰乐楼上宴请一名绝色佳丽,你为何派兵守在这里,不让人来吃酒啊?”
王黼一怔,心说我们礼部教坊司哪有什么舞堂;又见龙婉兮面露惊惧沉思之色,不由得更奇。
良久,龙婉兮轻轻道:“好,你们等我进屋换衣裳。”
王黼甚喜,他为巴结蔡韵,不惜亲自来请一名舞女,若请不动可就太失面子了。随后,龙婉兮换好衣衫出来,三人向着丰乐楼方向行去。
王黼笑着点点头。那精瘦汉子打量着少女,道:“龙姑娘,我们蔡知州说他那日见到姑娘时,姑娘是穿着教坊舞女的装束;他老人家颇喜欢龙姑娘那身打扮,交待一定要请姑娘换好衣衫后再去饮酒。”
龙婉兮闻言气得身子发颤,脸上闪过一抹羞怒,半晌没有言语。
精瘦汉子古怪一笑,又道:“龙堂主,请去换衣吧,不然大雨顷刻即至。”
王黼道:“蔡知州也是偶然在汴河上见到姑娘,从此倾心不已,龙姑娘,当朝太师的长子请你饮酒,那可是天大的福分了,咱们快些去吧,莫让他老人家久候。”
龙婉兮微一思索,便猜出定然是这蔡韵欲对自己不轨,本就愁痛的心中更添烦乱,冷淡道:“我看这天阴沉的很,许是要落雨了,不如改日再去。”
王黼面色一沉,道:“怎么,龙婉兮,你敢不听我的吩咐?”
这一天里她伤心吴浊之死,总想着若自己不曾告诉几名好友要筹划一件震惊汴梁之事,或许吴大哥也不会行险刺帝。
愁绪萦怀之际,敲门声响起。
龙婉兮拉开门闩,看到门外站着两人,一人是新任的教坊司员外郎王黼,另一人身形精瘦,穿着灰白衣衫,自己却不认得。
疤脸汉子点头受命,又道:“公子,一会儿怕是有大雨,离亥时还有三个时辰,我们来得早了,不如先去别处等等。”
蔡庆惜道:“我们并非来早了,而是来晚了。就在楼外候至亥时吧。”
疤脸汉子道:“是。”
疤脸汉子冷笑道:“掌柜的,你竟让云梦侯上了北楼露台?”
掌柜浑身一颤:“这……这云梦侯自行上去,谁又敢拦阻……”
疤脸汉子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云中一梦,素来狂悖妄行,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店小二闻言着急道:“客官,这里实在坐不得的,您莫非不知,这里……”话没说完,店小二触及白衣公子目光,一道清寒如微风般飘袭而至,不禁为之气夺,怔怔闭口。
白衣公子道:“去问问你们掌柜吧。”
店小二犹豫一瞬,快步下楼去了。
呛然连声,禁军中分出五列甲兵,几乎同时拔刀在手,涌入了丰乐五楼;疤脸汉子跟在后面,慢慢踏上了南楼。
片刻后,南楼窗子被两道人影撞开,两个剑客重重跌在地上,口鼻中鲜血喷涌。
甲兵渐次提刀出楼,疤脸汉子也慢慢走下了南楼,招来丰乐楼掌柜问话:“云梦侯何在?”
杜老铜吓得面无人色,方才他躲在楼上忿忿呼喝,本以为禁军无人能识自己嗓音,没料到却被这汉子听出了端倪。既被看破,杜老铜索性豁出命去,喊道:“不错,便是老子喊的,姓蔡的如此卑劣行径,怎能叫天下武林心服?”
围观的江湖人心中暗暗喝彩,杜老铜留神四周,琢磨着如何冲杀出去;忽然间劲风鼓**,那疤脸汉子欺身而至,一掌袭向杜老铜心口。
杜老铜处变不惊,跃开一旁抽出刀来,方待还手,忽觉心口处锐痛暗生,正惊疑间,那一丝痛楚已在他心中生根发芽,而后四裂如春花绽放,锐痛骤增百倍。
蔡庆惜仍旧面不改色,那疤脸汉子猛然一挥手,喝道:“合围!”
数百重甲禁军顿时如流水般四散开去,将丰乐楼围得水泄不通。两百弓士却面对外街而立,手扣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丰乐楼上虽不乏武艺高强者,但却无人敢公然与大宋禁军作对,尤其这次蔡京派来了重甲弓刀,而非御林轻骑,可见这蔡庆惜对学那“昨日长留剑”势在必得,或已不惜大开杀戒。
丰乐楼外,一列列佩刀的甲兵肃然前行,在午后的丰乐楼前骤然立住,如潮水急止。
禁军紫红的披风下覆着乌沉沉的铠甲,阳光映照,铠甲上流动着冷冷的铁光。
甲兵阵列前站着两人,年轻的那个眉目清秀,身着长衫玉带,衣饰考究,只是脸色颇为苍白;年长的那个约摸四十岁,脸上有道长疤,也系着紫红的披风,却未披甲;他在年轻人耳边说了几句,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点点头,疤脸汉子蓦然高举右手,清喝道:“奉太尉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蔡京蔡太师谕令:着甲士五百、弓士二百,封丰乐楼至明日辰时正,楼中人务于申时前散出,无关人等擅入楼中者,以谋逆罪交大理寺论处!”
张临冷哼一声,又坐回椅上,阴阳怪气道:“这位仁兄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却总也喝不完一壶,在下佩服。”
那佩刀人淡淡一笑,说道:“这丰乐楼的美酒妙不可言,我得慢慢细品到亥时才成,这又碍着诸位什么了?”
其余几桌闻言嘘声一片,这时,楼外街道上忽然传来密集的踏步声。
那公子张临微笑道:“杜老铜,我笑你们铁炎门的几位英雄,连盘盏上的汤汁都舔得干净了,却还赖在这里不走。”
杜老铜怒道:“张临,你小子不是也没走么,毛都还没长齐,也想当那云梦侯的弟子?”
张临闻言淡笑,信手拈起一支竹筷,在手心里搓了几下,拍拍手道:“我张临好歹也算是练剑之人,铁炎门的人都使朴刀,却也来凑热闹,好笑啊好笑。”他一边说话,一边那竹筷却已化为粉末从他手间洒出,铁炎门那桌人见状一惊,没再说什么。
郑久中闻言默然淡笑,心想:“今夜去丰乐楼饮宴,恐怕未必是什么妙事。”
(四)
午时,丰乐楼上已坐了许多客人,大多衣裳华贵,其中不乏江湖人士;他们相互间不言不语,只低头慢慢吃喝。
蔡韵大喜,心想请叶梦得作词倒在其次,起居郎随侍帝驾,以记录帝王言行;能结识这叶梦得,对自己仕途大有用处。当即连连称谢。
王黼本就对蔡京勤加攀附,否则昨夜以他九品闲职,决无坐上天子宴席之资;此刻便道:“蔡知州这次回京,不知居于何处?今夜我便命人将龙婉兮姑娘送至府上,陪侍饮酒。”
蔡韵不喜父亲管束,没住相府,而是另寻了一处别院,闻言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住处简陋,没什么好酒菜——我多年未归,却不知现今汴梁有什么好酒楼?”
王黼欲在蔡韵面前卖弄,便道:“三闾大夫的《远游》辞中有一句‘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我想这位姑娘的名字当出于此。”
郑久中淡淡道:“此句中的‘婉婉’同‘蜿’字,作龙姿蜿蜒之意;用作女子名,似乎不算适宜。”
王黼面露尴尬;蔡韵听得一知半解,这时忍不住插口道:“我见那位龙姑娘身姿玲珑起伏,岂非正合‘蜿’字?”说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精瘦汉子回道:“似是姓龙,郑公应当见过的,便是昨夜集英殿上的领舞女子。”
郑久中恍然,回想昨夜那长袖舞女的容色,的确是很美,他心中盘算片刻,已有计较,便道:“是么?这我却未加留心,不过我部中的员外郎王黼新掌教坊司,他一定对舞女们熟知得很了,此事蔡知州说给他办即可。”
说完,郑久中见蔡韵面露不快,便招来管家,吩咐道:“你拿我的名帖,去请王黼王郎中到此一叙;嗯,你请他带着教坊名录同来。”蔡韵这才面露笑容。
那店小二以为见鬼,大惊道:“这位客官,您……您是何时上楼来的?小子眼花,竟未看到?”
白衣公子闻言望过来,却没说什么。
店小二赔笑道:“客官,这阁楼里却坐不得的,您要用些什么?小子带客官到楼下堂里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