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三年后,他终究是葬了手中的剑,接过了胖子手里的……杀牛刀。
记得那次赠刀后,胖子说,不想再在秦淮河边住了,想换个地方,他问换哪儿,胖子说去苏州,去那中州最歌舞繁华的风雅地界,干杀猪这最腌臜下贱的生计。
他笑,好主意。
胖子笑,“你他妈不还有一匹马吗?”
他笑,“你他妈还有一个老婆呢”
然后胖子再次扑了上来。
打到最后,胖子说,“你累不?”
他说,“累”
胖子说,“走走走,喝酒去,你别对我老婆有想头就行,秦淮河两岸,有的是婊子。”
那颗被肥膏塞满的油腻头颅直飞了起来,坠入了黄河的滚滚浊流中去。
那几十名捕快立时大骇,却听一人大叫道:“他只一个人,怕什么,并肩子上,围死他。”
“芥子帮的人,从来都饿着肚子的,到汴梁实在撑不住了,正巧粮车经过,于是便劫了粮。”
玉猗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从柴垛中缓缓抽剑的赵四,又转过头来,道:“有缘再会。”
他转过身来,黑黢黢的掩月刀缓缓滑到了掌中。
玉猗其实不知道。
“于是乌桓人就以为幽州城空了,来捡漏了。”
玉猗刚一听到“乌桓”这两个字,脸色立刻便铁青了,后槽牙都咬出了咯嘣嘣的声响。
“还有芥子帮的人?”
“对,浩浩****,整整一万芥子帮众都来了。”
“来这么多人干嘛?”
于是他也会心的笑了。
他转过头来,对着净月道:“小和尚,谢谢你。这张饼我记下了,以后一定还你。”
净月笑道:“好”
他还是玉猗和朱七的朋友。
只不过,已经七年没见了。
难道一别七年,自己连当年的挚友都认不出来了吗?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勒马去调戏人家。
然后就看到一个满面髭须的胖子操着一把杀猪刀哇哇怪叫着,扑上来跟自己拼命。
胖子刀法不算最上乘,但是手里的杀猪刀,是把好刀。
玉猗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转身看了一眼渡口边那数十个捕快,笑道:“就凭这几只软脚虾也想抓住赵四?”
“或许也不一定,我听说前几天他刚刚干了一票大的,自己也受伤不轻,他们几个想要捡漏,倒也不是不可能。而且,赵四已经到了,就在这渡口。”
净虚的脸刷的就白了,净月却是面色不变,微笑道:“不是偷,是抢来的。”
“抢?”玉猗有些不信,他看这两人根本不像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们身上的白僧衣还那么白,脸庞还是那么稚嫩。
“你为什么不怕他们呢?你这个师弟可是怕他们怕的厉害。”玉猗接着笑问。
他们俩和芥子帮的一干人等在汴梁府抢了,沿河一路发放,到得这荥阳渡,却也发的差不多了。
面饼已嚼完了,玉猗伸了伸喉咙,勉强咽了下去,于是又开口道:“你们没在寺里,是行脚和尚吗?”
这次净虚答道:“我们是少林寺的和尚。”
于是他便走上前去,要了一张面饼。
那是玉米面摊出来的饼,油不十分多,却也两面焦黄。
玉猗一边嚼,一边问他们两个和尚怎么会有这么多面饼。
这般想着,他心里不由热了起来,猛地往马屁股上加了两鞭,似乎不远处条滚滚黄河,跨下乌骓一跃就能横跨。
但他还没有找到过河的船,先找到了两个白衣小和尚。
一个叫净月,一个叫净虚。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荥阳渡
玉猗此时正在南下的路上。
一匹乌骓马,一袭缁衣,一个人。
这般回忆着,他在马背上也不自觉地笑了。
一杆名为“荥阳”的幌子猛地飘进了他的眼帘。
到荥阳渡了,从荥阳乘船,就可以横渡黄河,过黄河,再过秦淮,再过长江,就到苏州了。
直到最后,两人在秦淮河岸边,看着那满世界的花红柳绿,喝光三坛胖子老婆酿的广陵春。
胖子本来准备把手里的杀猪刀送给他,据胖子所说,他家里还有掩月,掩星两把名刀,分别用来杀牛,杀狗。
他笑骂,老子要是拿把杀猪刀,还叫他妈什么剑圣。
他笑,“你出钱啊”
胖子一巴掌拍他脸上,“你他妈一个新剑圣连逛窑子的钱都没有?”
他笑骂,“老子全部家当就是那把剑,还他妈被你削断了。”
就是当年那把传说中切金断玉的掩日刀,被胖子捡到后拿来切猪肉,竟也十分顺手,据胖子说,切骨头从没磨下一丝骨头渣。
玉猗的剑一下被他削断,然后他的刀也被玉猗震飞。
然后这个新成名的武林大豪跟这个三年前的武林大豪像市井无赖一样扭打在一起。
然而他尚未动,赵四已经拔出了剑。
他虎吼一声,身影电灭,再出现时已在那满脸横肉的胖捕快面前,他狰狞的笑了笑,一剑挥下。
许是这胖子武功太低劣,赵四连剑招都不屑于使用,只是蛮横的一斩。
净月不由得一愣。
他却是不愿揭玉猗的伤疤,接着说道:“芥子帮总舵在雍州,建帮以来就没少跟乌桓人打交道,百年前,开始在漠北埋了眼线。乌桓人一动,他们便知道了,于是罗老帮主便召集帮众,关陇一带的帮众,从河西渡河,走的是从并州到幽州的路。中原一带的帮众,从汴梁渡河,走河北道。”
玉猗只冷冷道:“如何便在汴梁劫了粮?”
“救援幽州。”
“幽州?”
“前几日老将军韦寒钊远征率幽州军并州军远征高丽的事你知道吧?”
“只是”玉猗忽又皱眉道,“你们抢了朝廷的粮,就不怕朝廷来追杀你们吗?”
他已下了马,远远望了一眼渡口前徘徊的数十青皮,声音压的很低。
净月声调依旧不减,冷笑道:“海棠朝抢百姓的还少吗?路上那一具具饿殍哪一个不是被他老苏家刮了一层又一层硬生生刮死的?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不去劫他们的粮,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与其让他们死,不如让我死。而且,我和芥子帮的人手脚很干净,他们很难查到。”
他转了一下头,便发现自己错了。
一个背了一大捆柴,脸上抹得乌七八黑的樵夫正冲着他笑。
隔着那层乌泥,他轻而易举的认出了那熟悉的笑意。
玉猗有些发怔。
他不是天下最了解赵四的人,但是天下最了解赵四的三五个人中,一定有他。
赵四的朋友很少,所以人们他只有从那虚无缥缈的传闻去了解他,他武功高绝,他盗不走空,他来去无踪……他是中州最高明的贼。
“饼都已经吃完了,他们凭什么拿我?更何况,我知道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抓我们。”
“那是为了抓谁?”
“赵四。”
这时人潮突然一阵涌动,一排青衣皂靴的捕快拥了出来,那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的胖捕快一连踢翻了十几个摊子,高声叫喊道:“把住渡口,一条船也不许放下水去。”
净虚的脖子登时就是一缩。
玉猗看在眼里,不禁笑道:“怎么,怕什么,难道这面饼是你们偷来的?”
净虚正想回答,净月一把拦住他,笑嘻嘻道:“我们就是有这么多面饼。”
其实这是他们在汴梁府劫来的一车军粮。
时难年荒,连军粮都不敢再用白花花的大米和白嫩嫩的面粉了,生怕路上一颠一跛就遗了,漏了。一个军中壮汉,一天的伙食就只是这么两张不到一两重的薄饼,倒是好分配。
他之所以能找到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他们竟在给周围的乞儿分发面饼。
从来只有和尚向人化缘,哪有和尚给人施舍的事?
玉猗恰好也饿了。
那日从清凉寺走出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那个朋友名叫朱七,当年他初次战胜剑圣之后,就碰见了他。
准确的说,是先碰上了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