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吗?
“公主,公主!”
为这样一个皇帝卖命,真的值得吗?
捏紧圣旨的指节微微发白,李轻河面上不显,可那双眸子里边的愤懑却是藏不住的。
不可否认,军中的四年,他过的比以前的二十年都还要累。
他想,她还是干净些的好。
“你看看,脸上都弄脏了。”说出这句话,李轻河伸手,想为她擦一擦。
可霁月只是握住那只手,望着他的伤口,想碰又不敢碰。
按说,他当有威严、明是非、懂判断。
可是,随着赐封的流程走过,李轻河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等到全程走完,李轻河走出大殿,他握着手中圣旨,竟是不自觉有些想笑。明升暗降的一道“封赏”,皇上这是忌惮他,要收回他的兵权。
李轻河在交战之中渐渐有些不敌,又被刺中一剑之后,他连连后退几步,用剑抵住地上才勉强站稳,明明自己都是在强撑,却仍顾着那个帐篷。剩下的人见到他这般模样,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公主不过一介女流而已,李轻河死了,她还活得下去吗?
却是这时,马踏飞尘,嘚得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这暗黑的夜色之下踏出了一道犹如战鼓般的节奏。飞骑手持长剑到达李轻河身边之时,那些身着大历服饰的人面上都还带着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他们尚未回神,便听到李轻河双唇微启,吐出冷酷的一个“杀”字。
时间在这一刻重叠。
可霁月毫无所觉,只是呆呆愣在原地——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他们是梁国人?他们要干什么?
那些人眼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面面相觑一阵,随即不发一言提刀冲来,直对着李轻河,招招杀招,毫不留情。而李轻河则是一边小心霁月所在的方向、不让他们靠近,一边抄起长枪与之周旋。
单看如今情形来做分析,那么,和亲便像是大历的一个计谋,他们是打算在这路上动手,然后再借口发动战争。
可是站在被火光照亮的帐篷中心,李轻河心下沉沉,眸中流露几分危险。
可若真是大历人,他们怎么可能笨到穿着具有本国特色的服饰来袭?况且他长期在外战争,尤其是和大历交手最多,即便对方扮得再像,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不是大历人。
霁月打断了他:“可你心里清楚,这样的替换并非天衣无缝,而若有朝一日,大历国君得知,梁国又将如何?”
李轻河的眉头皱得发疼,他看着霁月沉静的面容,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外边混乱的呼喊打断。
转身,他便见到外边火光重重,人影闪动。
她打开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那灯芯有些长了,火烧得不好,霁月没找到灯剪,便用略长的指甲拨了拨。
拨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里。
霁月轻轻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轻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李轻河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醒着?”
他缄默不语。
暮色降临,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沙漠,今夜的风有些大,李轻河抬手示意,就地扎营歇息。
坐在帐篷外边,他借着明亮月光看着这段路,现在已经接近梁国边境了。这路,是越接近大历便越荒凉。
大抵过了许久,等到随行之军都已歇下,李轻河终于站起身来,向着霁月所在的帐篷走去。里边的人像是睡着了,没有半点儿的声息,账内昏暗不明,而帐篷前边的随侍宫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昏过去的。
他想过直接带她离开,想过抗旨,想过逃跑,他想,她没理由反对。
毕竟霁月早就答应过和他在一起,早对他说过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过一辈子,她真的做过放弃一切的打算。他们是相互爱着的。
可就在李轻河对她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霁月拒绝了。
三月之后,霁月公主及护卫大臣李轻河随军上路。
关山路遥,暮色淡薄,李轻河被周围的一片红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临经数个城镇,他们步入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现下已经到了梁国边境,再过两日,就要到达大历。
就在今夜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命运总是这样,喜欢在好端端一条路上设个路障,让人走不过去。
二)
行至宫门口,李轻河下马,前有百官相迎,后是黎民百姓。
如今的他当真是风光无限。
可天知道,他不想做这什么总督统,他只想当霁月的李轻河而已。
边关一战告捷,敌国大受打击休养生息,总督统回皇城受了封赏,霁月公主的呆症不治而愈,朝内争斗暂停,皇上听了奏折,稍稍减轻赋税。
离开了碧血黄沙,李轻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时的冲动,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男儿都有壮志,但在壮志之外,还有忠义。
说来可笑,从前他对人命的态度轻率,然而近几年却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空中薄云集聚,雨雾纷纷缓落,攒在她的睫毛上。
而李轻河便那样等着她。
良久,当霁月再开口,声音已经清朗起来。
“嗯,我知道。”
李轻河轻轻抱住她:“阿月,我回来找你了。还有,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霁月并不愿意松开李轻河,在他推开她的时候,她其实有点儿委屈。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李轻河抱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既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她,又怕力气小了抱不住她。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轻河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霁月把眼前的人抱得死死的,脸却半扬起来,背脊向后弯着,看上去很费力。
“啪——”
李轻河手里的圣旨掉在了地上。
一)
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城里城外,街道两边挤了许多人。
他们是来看英雄的,看一位年轻的将军。
长长的宫道上,霁月几乎是横冲直撞往这儿跑。这里离她所居住的宫殿不近,多是朝臣上下朝所走的,她因身份所困很少来此,可今儿个却迷了心窍一样硬要跑来,谁也挡不住。
霁月公主患了呆症这件事情谁都晓得,而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大家想拦着她,又不敢拦着她,只能一路看她跌跌撞撞,扑到谁的怀里。
“你回来了?回来找我了?”
这些年里,梁国内斗不断、日益衰败,却偏偏占了个地广物丰的优势,长此以往,自然成了临国眼中一块可口的肥肉。因此,近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而皇上因为要支撑巨大的军饷物资开销而越发严苛赋税。
如此下来,民间怨声四起,内忧未除外患又至,长此以往,这来来回回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李轻河也曾为此不忿,喝酒吃肉时说过些大逆不道的话,其中最过的一句,便是“这天早晚要变,当上无道,必有能者取而代之”。
念及至此,李轻河的心底被哪个词触动了一下。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可在此之外,他还和邻国签订了赔款的契约。
李轻河不懂,这一仗他们胜得漂亮,敌国短时间不敢再犯,皇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似追求平和,实则昏庸无度,以软弱可欺示人,没有半点儿的骨气……
那么多,那么深,单是看着都疼。
“我没什么。”李轻河看出了她的心疼,于是心口不一安慰她,“真的不疼……”
随后,战局瞬时变。
李轻河勾嘴角,这些年来,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飞骑从未让他失望过。
看着眼前的血肉横飞,李轻河缓步向帐篷走去。霁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沾了血,看上去有些不衬。
可惜来人太多,他有些撑不住。
李轻河将涌到喉头的血强咽下去,后退几步放出信号弹。这时,有人朝霁月所在的帐篷冲撞而去,李轻河情急之下掷出手中长枪,枪头从那人后心直直穿过胸口,将他钉在地上,血液滚烫,洒在帐篷帘子上,也洒在她的脸上。
时间过去许久,援军迟迟不至。
陷入包围圈内,刀光剑影闪现,似乎已经和死亡接近,李轻河却忽然笑了出来。
“我从军四年,没有在沙场之上死于敌人刀下,却是在今日被自己人围困在了这里。”他摇头勾唇,“你们说,若我是死在这种情况之下,会不会显得很可笑?”
霁月在帐中悄悄掀开一小条缝,火光里,他朝她望来。
这是怎么回事?
李轻河心下一紧,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沉了声音撂下一句“待在这儿,不要出去”,他反身便往账外跑。而刚刚跑出帐篷,李轻河便见得眼前剑光一闪,他堪堪避开便看见帐外围着无数身着大历服饰之人,而他们的军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寻常人,第一反应应当是上当了。
她说:“你现在可是将军。”
霁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桩一件都是为了她,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跟他一起离开。然而,说不想就不想,哪有这么容易。
李轻河的嗓子有些干,原本便嘶哑的声音,此时更低了一些:“兰儿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历国君并未见过你……”
近日天寒,雨气蒙蒙,空气里都飘着一层水雾。偶尔有些水珠结上了殿角飞檐,积久了些,便流转着金碧光色落下来,打在琉璃黄瓦上,带出清脆的一声响。
朱红的宫门似染了鲜血,在李轻河步入之后,缓缓关了起来。
大殿之上,李轻河半跪于殿下,头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她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
“我好歹爱你,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那也太说不过去。”霁月叹了一声,“你很失望吗?”
李轻河不答话,霁月便自顾自说着。
“我想过把那碗粥喝下去,其实没什么难的,本来我也不愿和亲。现下,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甚至应当感激你。对于那碗药,我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来,我不用做决定也不必背上骂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结局,多好。”
李轻河深深呼出口气,抬步入内。
那一步代表着一个决定,也许他真的自私小气、不顾大局,也许她真的再不会原谅他,李轻河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谁能一辈子不做一件错事呢?
“你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她放弃一切,放弃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离开,牵扯到的是整个梁国。也是这时,李轻河想到当年城隍庙里,她许过的愿望。
国泰民安,万事遂顺。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李轻河握着拳头,低着眼帘,不让人看出他的情绪。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没有人知道他接到这卷旨意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发现自己只能接受、无法抗拒的时候,经历过怎样深切的绝望。
梁国七十八年,仲秋。
邻国大历借口钦犯走失于边境处,要求进入梁国搜寻,之后在边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惮李轻河之能,临时授命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领兵迎战,一战苦撑三月,最终楚青宵战亡于沙场,梁国败。
在使者协谈之下,梁国割让城池二座,同时,大历国君提出久闻梁国霁月公主仙姿佚貌,有倾国之色,愿与梁国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他开始敬重生命,这种敬意是从一场场战争里磨出来的,细腻而深厚,烙印一般结结实实烫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虽说圣上对他多有忌惮,但只要梁国尚在,他便永远都是臣子。拥兵自重、改朝换代,势必要伴随着一段血流漂橹的历史,他不愿意。
如果能够选择,李轻河想,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兵权没了也没那么重要。人不能那么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这也就够了。
她眼睫微颤:“李轻河?”
李轻河双眸清亮,回她浅笑:“我在。”
他说:“我回来了,阿月。”
“你看。”他从衣领里拽出一个东西,“我没有丢。”
小小的珠子散发着润泽的微光,那光粒如有实质,一点一点散在空气里。霁月被它吸引了,伸手去接,在碰到的时候,她的指尖被染色一样,镀上一层荧光。
与此同时,她原本涣散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霁月单凭本能在靠近他,实在读不懂太复杂的东西。
可大概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也低了下来。
她含含糊糊,口齿不清:“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我不是傻的,你,不要听……都是乱说……”
见圣旨如见圣上,宫人们一个个吓得腿都哆嗦,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下。
“你的衣服怎么冷冰冰的?”霁月的眼神涣散,“我……我帮你暖暖……”
“你……”
人群里,李轻河骑在马上,一身玄甲,面容冷峻,偶尔向人群望去的时候,却会带上些些笑意,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的那夜,他没有带她回那处小屋,而是四方云游,如今会是何种模样。也许他们也会挤在人群里凑热闹,会去看另一个英雄。
他不再是杀手,也不会做总督统,不会再碰刀枪棍剑,她也不会舍得他碰。
说来讽刺,当初他是杀手的时候,怕疼却不能喊疼,时常觉得苦闷,总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要摆脱这刀口饮血的生活。没想到,现在到了当年以为的“未来”,他却更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