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不回答她,霁月等了等,胸口一阵生疼。
“李轻河,你停一停。”霁月的声音很轻,微风就能吹散,“这马跑得太快,我很不舒服。”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
“可是,父皇……好糊涂啊……”
“别说了。”李轻河抱她上马,“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去找大夫。”
霁月没有反驳,只是往后靠上他的胸膛。
意识沉入黑暗,面上带了浅笑,他的呼吸弱去,那只半松开的手却微微收紧。
也许是梦,不是真的。
但这是他半生以来最好的安慰。
是啊,她大概知道了。
霁月从来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今晚的一切都是梁国内乱党的安排。
李轻河意识模糊,在榻上扯出个笑。
而与此同时,内侍奉茶进来却发现情况不对,赶忙着急冲出门去:“宣太医!宣太医——”
可李轻河什么都再听不到了,紧握着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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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吧。”
他没有问去哪里,也不想问去哪里。
“李轻河?”
他的心底一惊,是谁?
黑暗里,有人掌着一豆烛光朝他走来:“李轻河,我来找你了。”
可是,今儿个的烟花真好看啊。
“咳,咳咳……”
许是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如今,夜风一吹,他便晕乎起来。
殿内空旷,燃着长灯,亮得犹如白日,没什么深夜的寂寥感。
可这大殿内外,只有他一个人。
李轻河头发花白,面上的皱纹一日多过一日,他没什么表情,身居高位,他早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渐渐地,有些情绪在他的眼眸中流动起来。
同年,李轻河重定制度,轻徭赋税,安定民心。
梁国八十七年,李轻河重视人文,推行学风开放,百家争鸣,但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攻讦时政,设立稷下学宫供国家文化发展。
梁国九十一年,李轻河推行人治、德治、礼治,其后又推施仁政,重订治国纲领,一时间天下英才齐聚梁国。
留不住了。
尾声
梁国七十九年,李轻河受命彻查霁月公主和亲遇害之事,揪出幕后主谋,同时发现其冒充“楚青宵”,里通外国。同年,李轻河彻查此事将其连根拔起,梁国内乱暂平。
半晌,他喃喃道:“礼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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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无情,一阵一阵,吹冷了怀中的人。李轻河缓慢转头,他看着女子宁静的面容,呆怔许久,终于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挽留些什么。
二人相对而立,李轻河始终将她稳稳扶着。
然而,霁月却最终没能撑住,就这样倒在他的怀里——
一瞬间天旋地转,李轻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她倒在地上。
“还有。”红帕下,霁月握住他的手,眼皮无力地合上,又被她勉强睁开,“这话不孝,但我的父君,他其实……不适合做皇帝……他保不住梁国。”她气息微弱,“但李轻河,你可以,对不对?”
李轻河没有回答。
霁月执拗要寻一个答案:“对不对?”
血流漫地,残骸遍野,空气里边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可李轻河半跪在地上,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飞骑手持利刃整齐肃穆地立于一边,李轻河小心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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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什么眼神?看起来好像不爱我了,让我很难过。”
“等、等一等……”
霁月的视线逐渐模糊,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他了。
这样真是不好,会瞒不过去的。
李轻河扶着她跪下,他的眼睛微微湿润,鼻子也发酸,却还是依她所愿,喊出那声“一拜天地”。
霁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喜。
“二拜高堂。”
她的笑里沾染了血色,有些艳,可她的神情很薄,相互衬着,便显出了些凄然来。
“我没成过亲,但我知道……这时候都是很热闹的。你看,我们的热闹来了,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胸口,李轻河哽了一声:“是。”
霁月趁机借力下马,她几乎是摔下去的,还好李轻河反应过来,搀住了她。
“喏。”霁月惨白着一张脸,解开下裙上的围裳,给李轻河系好,“你的喜服,有些潦草了……但我不嫌弃。”她说完,大喘了一会儿,努力对他笑,“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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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还穿着嫁衣呢。”霁月的气息越发微弱,“虽然有些不合适,但你就当、就当我是为你穿的……李轻河,就现在,你娶我好不好?”
李轻河预感到了什么,可他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他连提都不愿意提。
“我们先去找大夫,等大夫治好了你,我们再……”
还未说完,李轻河便看见霁月忽然睁大双眼,狠扯了他一把——“小心!”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黑衣铁面,马尾高束,只是手中长鞭换成了一把长剑,又是“楚青宵”。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而原本冲着他来的那一剑便也落在了她心口。李轻河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动作比他的理智来得更快,他用脚尖挑起地上残刃反手一掷便没入面具人的脖颈!
“不好,我不想忍了……”霁月咽下一口血水,“李轻河,我很疼,你停一停。”
将火光抛在远处,暗夜星河下边,霁月感觉到有水珠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抬手抹了抹,那温度消散在指间,被夜风吹得冰凉。
李轻河的怀抱很暖,很安稳,如果可以,她其实想这么靠一辈子。
可大概没办法了。
“李轻河,你会好好活下去吗?”
先是“楚青宵”假死沙场,再是设计皇上同意割让城池,让大历以为梁国衰微放松了警惕,接着派出使者抓住大历国君贪好美色的弱点精心布置了和亲之约,同时,趁此时机,让霁月公主亡于大历边境,嫁祸大历包藏祸心。
如此一来,示弱了这么久的梁国,便可联合周围的一些小国以正义之师自称,名正言顺地讨伐大历。毕竟如今大历一国独大,又是那般不安分,对于任何小国皆是隐患,所以,那些国家当然愿意与梁国合作。
庄稼地里除野草,就该从最大最肥的那一根开始。
他终于牵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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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颗珠子就那么滚落在了地上。
那是李轻河宝贝了半辈子的东西,然而,此后,他大概不会再在乎它。
李轻河牵住她的手,仿佛穿过了时空,他又变回最初那个少年。
“我们回小木屋好不好?”霁月晃了晃牵着他的手,“我有点想那个小木屋了。”
“好。”
“霁月?”
他开口,有些惊喜,有些不确定,发出的是未受到火灾影响时的声音。清朗温柔,带着些微颤意。
霁月从远处走来,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在她的眼睛里,她歪着头对他笑,对他伸出手。
李轻河步履缓慢,回到榻上,缓缓卧下。
灯烛的火光微微晃动,晃得人心烦,可他闭着眼睛,慢慢便感觉不到了。
临睡着之前,李轻河忽然发现,这殿内真是安静得很,除了滴漏带出的水声,竟是半点儿别的声音都听不见。
哀莫大于心死,莫大于心不死,莫大于此。
许久,他叹一口气。
他早就不年轻了,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她每说一个字,唇边都有血漫出来,因此,即便是用着玩笑的语气也说出几分玩笑的味道。霁月捂着嘴咳了几下,掌心一片血迹,可她把手藏在了袖子里,不想让他看见。
努力平复着呼吸,霁月有心转移话题。
她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和亲……这是怎么回事……”
深宫之中,李轻河站在窗边,抬头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兴许只是在看个热闹吧。
最近冬至,外面热闹得很。
常言冬至大如年,如今国民安乐,每逢节日,皇城里都会燃起烟花。一道道一朵朵绽在天上,散开又落下,留下来的痕迹,风一吹就散了。
梁国八十年,李轻河被任为护国元帅,重回军中,手执相印虎符调兵遣将,攻打大历,时达两年,大历灭。
梁国八十二年,李轻河拥兵自重,占领梁国,收服梁国残兵,一路势如破竹,而后直达皇城。
梁国八十三年,国破。
可是留不住了。
他的眼角温热。
能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
眼前是为他们做过见证的天地,怀里抱着的是他心上的人。
他好像终于拥有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有风卷起黄沙,盖在他们身上,仿佛要埋葬什么。而李轻河目光呆滞,自始至终只是那么躺着,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失去了。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李轻河喉头一动,艰难道:“对。”
霁月握住他的手终于松了些。
“夫妻对拜——”
简单的动作,霁月做得却艰难,她掏出帕子,费力为自己盖上,做成盖头。
“最后一拜,拜完,你……我想起来,你还没有和我求过亲,拜完,你要好好补上,补完了才能掀开盖头。”霁月的脚步已经不稳了,却依然强撑着说完这些话,“你答不答应?”
李轻河哑着嗓子,指甲陷入手心里:“好。”
荒沙大漠,高堂无存,便以天地为父母,二人并肩低首。
在跪拜的同时,霁月假装擦汗,往手里吐了口血。
她的血流了一路,强撑许久,现在终于再撑不下去。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大概怕他拒绝,霁月抓住了他,“你来喊。”她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快点儿。”
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催他快些,再快一些。
她的时间不多了。
恰时,远处的飞骑放出信号弹,烟花一样在天上燃成特定的形状,那光点很亮,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霁月一愣,微笑抬手:“你看。”
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她选择性地装不知道。
“烟花。”
“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嫁给你。”霁月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下马,“就现在,我们拜天地……”
李轻河连忙扶住她,他本想稳住她,却不料触手一片黏腻。
她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血?
没时间多去看那人如何,李轻河急急转身——
“霁月!”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