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宗之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怡然了,她就像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
不管怎样,她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伤心又快乐,他听她说:“宗之哥哥,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
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
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宗之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暗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做这种牺牲。”
“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
怡然蹙起眉:“哥哥吃得太少了,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
“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怡然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青城了。”
他们互相凝视。
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
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着生命。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没有改变。
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静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静乐结仇是多么危险的事!”
虢国夫人本来有些后悔,她对崔宗之还是有好感的,但杨国忠一怪她,她脾气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静乐,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中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
《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日宁王曾为皇帝撰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
“喔,是静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
“崔五要用紫石丹?静乐县主来求你了?”
虢国夫人不懂堂兄为什么会这样紧张,轻松地道:“三天前,静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绀碧珠送给了我。哈,静乐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了。”
怡然吩咐备车,打算立即进宫求药。太医喊住她道:“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
“虢国?!”
宣阳坊虢国夫人府。
“这不用你说,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
“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
“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么?”
青城清醒过来,怔怔地望着她平静的面容,慢慢松开手。怡然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
人人都说齐国公和静乐县主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就算他心中妒火燎原,也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青城才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
这让青城绝望。
“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你现在所受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
怡然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肿着眼睛赶到太医署。
老太医看到静乐县主又来了,为难地道:“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现在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
“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
宗之瘦削的手抚摸着怡然的脸:“你是这么狠心,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因为……”怡然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母亲也同意的。”
宗之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阿九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其实怡然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
宗之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
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
虢国夫人掩住堂兄的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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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乐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哼,我早就受不了静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
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氏外戚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她跟虢国夫人的矛盾,也算是由来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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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揽着虢国夫人,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夫人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坊间讥为“雄狐”。
虢国夫人依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
“就是崔宗之嘛。”
“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进人的血液里发挥效用。”
“哪里有这种药?”
“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
大唐天宝十载(751年)三月。
春天又到了,洛阳故宅中的牡丹开得真好,深红浅红,绚丽得像云锦一样,其中有一种叫白玉堂的牡丹,香气特别清淡,和阿九的味道一样……
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怡然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