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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劫:盛颜武侠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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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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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忆与崔宗之,白水弄素月。

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

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没。

宗夫人眼圈红红的,低声道:“静乐县主和崔五郎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他们的感情,恐怕是不能被世人理解的吧。”宗夫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与怡然交往颇深,了解她和宗之的情事。

李白打了个寒噤:“夫人,你应该劝县主离开,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年,如果再不走,也许真的会殉……”他把不吉的话咽回去,走到怡然跟前,解下背上的包袱,揖道:“县主,这是上次跟你说过的,宗之送我的琴,我给你带来了。”

怡然双手接过来,想到这张琴曾经放在宗之的膝上,被他的手抚过,不由得心痛神驰。她慢慢解开包袱,试着拨动琴弦。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幽兰》,让人听着就觉得鼻酸。

怡然在泪眼朦胧中,依稀见到了当年的宗之。她紧拉着阿隼的手,一声一声叫得**气回肠:“哥哥,哥哥,哥哥……”怡然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

“姑姑,我是阿隼!”

怡然虚脱地枕着阿隼的手臂,清醒了些,低声道:“好了,哥哥,阿隼长得跟你当年一般大了,我算完成你的托付了吧?我现在可以来陪你了,跟你安安静静地睡在这里。”

怡然低声道:“别说了。”他为救她而甘愿赴死,这样的情意是她没法偿还的。

村外蹄声如雷,众人相顾失色,都想这一回是在劫难逃。怡然叹息道:“我早就是一个没有魂魄、只剩肉身的空壳,不值得你们如此。”

亲卫们拔出腰刀,齐声道:“臣等甘愿以身殉主。”

怡然看到这牡丹刺青,忽然想起当年青城的笑谑:“阿九,把牡丹刺在胸口,就是要把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意思。怎样?想不想摸摸看?”她脸上顿时泛起异样的红晕,赶紧移开视线,专心包扎他肩上的伤口。

青城抿紧嘴唇,心想:“原来你都记得。”

阿隼站在旁边,敌视地看着青城。他发现姑姑跟这个男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我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猎场。你是在哪里拉开那匹惊马的?那些金子似的草望也望不到边,耀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只是想找到你倒下来的地方,在你曾经躺过的地方躺一躺而已。”

怡然像个小女孩似的痛哭失声。

“姑姑。”阿隼出现在她身后,撑住她的肩。

“青城!”怡然禁不住松开阿隼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在万千繁密的声音里,听到她轻轻的一声呼唤。青城忘神地看着她,一如当日初见。一把刀挟着寒意从青城背后劈来,他本能地一侧身,手中刀后发先至,杀了最后一个敌人。当然,青城肩上也挨了一刀。

剩余的人稍事整顿,随怡然离开静乐山庄,藏身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

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死亡,怡然转过头,一阵眩晕。

阿隼热血沸腾,自觉今日若能像这卫士一样为姑姑战死,也不枉了来这世上一遭。

怡然却死死地握着阿隼的手:“我不许你离开半步。”

怡然拿这倔强的少年没办法。她曾发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离开宗之长眠的地方,现在却不得不为了保全他唯一的血脉而违背誓言。

时间在犹豫中滑过,等怡然决定走的那一刻,已经走不成了。叛军到来之快超乎人们的想象,短短四天时间,就从荥阳杀到了洛阳。

把繁华富庶的东都洗劫一空后,叛军的注意力转向了城郊。以优雅华美著称的静乐山庄首当其冲,遭到一股叛军的围攻。

“姑姑走,我就走。”

“别跟我谈条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隼斩钉截铁地道:“我决不离开姑姑,要走咱们一起走。”

十二月初五,叛军破陈留。

十二月初八,叛军取荥阳。

十二月十二日,东都洛阳沦陷。

大唐天宝十四载(755年)八月。

洛阳东北郊,邙山之麓。

怡然穿过树林往宗之的墓走去,秋风吹动她的衣衫,麻衣如雪,绰约如仙。清心寡欲的生活使这二十五岁的姑娘看起来仍像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样。

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户何时明?长归狐兔窟。

大唐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大唐守军血沃千里,却不堪胡骑一击。

十二月初二,叛军渡黄河。

“哥哥,我就是弹不好,怎么办啊?”怡然眼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只想着当年宗之教她弹琴时的情景,这话她当年也问过,只是宗之已经无法再回答她了。

怡然的眼泪又冲出了眼眶,打湿了琴弦,打湿了琴旁的诗笺。泪水化开了墨迹,像那些已被人忘却而她仍记忆真切的往事。

诗是李白写的,《忆崔郎中宗之游南阳遗吾孔子琴抚之潸然感旧》:

“不!姑姑,我不准你死!”

怡然声音轻柔,脸上的兴奋和渴慕却让阿隼不寒而栗。对宗之的思念,已经到了极限;生存的无聊、无趣和无意义,也已经到了极限。

远处,李白和妻子宗夫人看着这一幕,不自禁地为他们难过。

宗之死时,阿隼还是个男孩,现在已经长成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宗之从马蹄下救出怡然的年纪。这几年,与其说是怡然在照顾阿隼,不如说是他在照顾怡然。

怡然哭得咽喉灼热,心痛欲裂,喘不过气来。思念的痛楚没有因为时间而转淡,而是在成倍数地增长。

阿隼哭着求道:“姑姑,求你别哭了。”

青城却微笑着,学她惯常说话的口吻,在她耳边道:“值得不值得,我自己清楚,不由你决断。”

青城察觉了阿隼的敌意,却没有放在心上。这少年的相貌很像宗之,甚至宗之对怡然的爱也在他身上复活了,连那种凝神注视的神情都是一样的,青城刚见到时也吓了一跳。

“你变了很多,都有白头发了。”怡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

青城笑一笑:“没办法,三十岁的人了,江湖子弟江湖老啊!况且,我对你始终……”

王府的亲卫还剩下十来人,无一不是遍身浴血。怡然亲手为他们包扎,却始终没看青城一眼。

青城拒绝侍女的看护,愤愤不平地想:“都是为你受伤,凭什么厚此薄彼?”等她向他走过来时,他又觉得好笑,她还是像当初那么容易害羞。

为了裹伤,青城除下外袍,露出了左胸的牡丹刺青。那艳丽绝伦的绯色牡丹,花瓣繁复,枝叶伸展,衬着他强健的胸膛,褐色的肌肤,充满让人窒息的美感。

庄门外,一骑如飞而来,竟是赵青城。自从听到洛阳沦陷的消息后,已经赶到陕州的青城就没有合过眼,昼夜兼程,逆难民潮而行,只为了见到怡然平安无事。这些年,他自觉已经忘记了她,现在才明白,她始终是他在这茫茫乱世中最牵挂的人。

乍见雪地中尸体狼藉,青城急火攻心,喉头不禁一甜。听到庄内还有搏击之声,他振奋精神,杀了进去。

青城的刀法本就不凡,此刻心系怡然安危,下手更不容情,手起刀落,所向无不披靡,把和尚老爹“杀戒不可破”的告诫抛在了脑后。

山庄的弓箭用尽后,叛军攻破了大门,跟静乐县主的亲卫在庭院中展开肉搏,亲卫们的拼死抵抗让叛军更加疯狂。大唐卫士不能忍受自己的公主受到蛮族的侮辱,叛军们却都想要这个传说中聪慧又美丽的公主来装点自己战胜的荣耀。

一位奚族武士率先冲进了大厅。怡然的容光令他想起故乡草原上的月亮,那么皎洁,那么动人,他举刀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奚族武士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大唐卫士拼着最后一口气跃起,抡圆了刀,砍下他的头。奚族武士脸上甚至还带着初见她时的微笑。

“一旦洛阳陷落,叛军屠城,我没有力量来保护你。阿隼,你有一点损伤,我都无颜去见宗之。”

“姑姑要是有一点损伤,我也无颜去见父亲。”

自从乱起,厌倦一切的怡然有了改变,她开始关心宗之以外的人事,比如战况;她有了除悲哀以外的情绪,比如愤怒。这使一直活在焦虑中,唯恐姑姑在自己不留神时就会随父亲而去的阿隼生出了希望,也许能借姑姑对国家的热爱,让她避开与父亲同眠地下的甜蜜**。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胡族铁骑便踏破了中原的繁华梦。“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那气象万千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不回。

洛阳东郊的静乐山庄。

怡然看着密使送来的信,一双手簌簌发抖:“叛军已经攻破荥阳了!阿隼,你马上收拾行李回长安,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她靠着墓碑,手指温柔地划过碑面,刻着宗之名字的地方因为经常摩挲的缘故,比其他部分都光润。

“哥哥,今天我去洛水边上的故城了,当时我坐过的石阶、我爬过的石柱都还在。那时我才四岁吧,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朝我走过来的样子。你穿过废墟,穿过荒烟蔓草走来,那么年轻,充满了力量。”

“你抱着我离开故城衰败的宫殿,你的味道像青草一样清爽,你的体温像冬天的太阳,暖洋洋的,却不炙人。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却碰不到你的一片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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