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要吃黄鱼鲞烧肉,只有等到过年了。
阿娘烧的宁波菜中,给我印象深的还有:烤(宁波话:红烧)长江豆,这也是阿娘自己做的。阿娘有个习惯,总是要到小菜场快收摊的时候去菜场,看看有没有便宜的落脚货(挑省下来的)。要一次,我看到她拎了一篮老长江豆,是卖不掉的那一种。她把整根长江豆放在水里煮,然后晒干。烧的时候,加酱油,用小火煨。烤长江豆的特点是又鲜又咸,特别下饭。如用它来烧肉,那身价就不一样了。阿娘烧的咸菜豆瓣酥也很合我的胃口。当蚕豆大量上市,阿娘就买几篮头回来,叫我剥。她把剥好的豆瓣放在太阳下晒,晒干了就可烧咸菜豆瓣酥了。有时她心情好,就会做油氽豆瓣,比南货店五分一包买来的还好吃。每年春天,阿娘总要烧几沙锅烤毛笋,竹笋贵她是很少买的。阿娘一烤毛笋,整幢房子都是毛竹味道。这么鲜美的毛笋,我怎能放过它。
一次我跟阿娘去买菜,她看中了一堆人家不要的老黄瓜。那可是正真的“黄瓜”,绿颜色褪得一点也不剩,但比嫩黄瓜要粗得多。阿娘就和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我忍不住,便插嘴说这些黄瓜今天不卖,明天就扔拉圾筒了。那卖菜的只好贱卖,收了阿娘一角钱,我知道她也想早点收摊回家,这次阿娘却没有讲我乱话三千。
“阿娘,我们宁波菜里还有什么好吃的,你讲一点给我们听听。”
“鱼鲞里,黄鱼鲞最鲜,做法也拷究一点。特别是黄鱼鲞烧肉,味道特别好。那肉含鱼香,鱼有肉味,肉已酥透,鱼鲞依旧咬筋十足,越嚼越香。一般是有客人到,才烧这道菜来招待。”
我咽了一下口水:“阿娘,你不要讲了。快去买点黄鱼来,做黄鱼鲞。我也想尝尝黄鱼鲞烧肉。”
“不咸,不咸,味道正好。” 说老实话,跟阿娘吃了一个月的宁波菜,我现在连盐卤都敢喝。
我向阿娘提出,不要分菜给我,让我和大家一起吃。阿娘不答应:“你眼睛像霍现(闪电),筷子像雨点,专挑好小菜吃。不分给你的话,好小菜都到你肚皮里去了。” 听阿娘这么一讲,我也就没脸再说什么了。
饭一吃好,我就问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吃鳗鲞?”
只记得阿娘从菜场里买回热气(新鲜)海鳗,用干布把鳗鱼揩揩清爽,不用水洗。然后开膛破肚,去掉鱼肚肠。再把鱼全部剖开,撒上白花花的盐,用竹签将鱼撑开,最后把鱼吊在见不到太阳的北面窗口。鱼风干后,就能吃了。阿娘把风干的鳗鱼鲞吊在底楼的走廊里,上面盖一张申报纸遮遮灰尘。
那天阿娘叫我把吊着的鳗鲞取下来。她切了一小块,用手撕成一条条,放在碗里,加一点老酒,隔水蒸。她特地装了一点点在小碟子里,放在我面前,再倒上醋,蘸着吃。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咬才知道我们宁波菜里有那么好吃的东西。那鳗鱼鲞是风干的,肉头结实,咬劲十足,真是满口留香,回味无穷。我想这鱼鲞是上等的下酒菜,外公一定喜欢。
一碗饭还没下肚,碟子里的鳗鱼鲞早不见了影子。我哪里肯罢休:“阿娘,可以再给我一点鱼鲞吗?这点我不够吃。”
与阿婆不同的是阿娘的菜经常翻花样精,天天调花头。这样一段时间下来,阿娘烧的菜我也慢慢地习惯了。我总究是宁波人,没多久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家乡菜。话要说回来,宁波菜除了咸,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特别鲜。这个鲜,是来自原料的本身,而不是像别的菜,要加许多调料,才能烧出好味道来。因为阿娘用的都是天然调味品,不用味知素(味精),烧出来的菜却特别的鲜。
先讲讲梅干菜烧肉。那梅干菜又鲜、又嫩,这肉烧得是又香、又酥,实在是好吃,就是肉的量太少。不过,比阿婆烧的要好吃多了。究其原因,就是阿娘的做法与众不同。
梅干菜是阿娘自己做的。每当雪里荭大量上市的时候,阿娘就趁便宜时多买一点。先是挂在竹竿上晒,邻舍隔壁也有不少在晒梅干菜的,弄堂里到处可见。但接下来的工序,阿娘的就跟别人不一样了。她把晒好的梅干菜放进缸里,一层一层地加盐,压压紧,再用根棒头捣捣弄弄。接着再放些什么东西,最后把口封上,看来这就是她的法宝。
回家路上我问阿娘,这种老黄瓜怎么吃,她说要做白糖酱黄瓜。一到家,阿娘就用自家的秤把老黄瓜再称一遍。这堆老黄瓜有八斤八两,平摊下来每斤一分多一点。她先把黄瓜洗净,再剖开,用线穿好凉在竹竿上。
“现在到啥地方去买热气的大黄鱼?再讲菜场里有,也不够新鲜,一定要新鲜的鱼才能做鱼鲞。 从前捉鱼人出海,黄鱼捉得多了,就在船上加工,让海风吹干。十天、半个月鱼船回港,黄鱼鲞就做好了,那鱼非常新鲜。现在南货店倒有卖,但货色不好。只有等你嬷嬷(姑姑)到上海来,叫她带一点黄鱼鲞。”
“阿娘,你现在就写信,叫嬷嬷来,多带一点黄鱼鲞。”
“你嬷嬷在宁波,说来就能来啊。 ”
“过年。”
“啊!要等到过年啊, 我怎么等得及。阿娘,下个礼拜再吃一次。你就不怕老鼠偷吃鳗鲞?”
“鱼吊在天花板上,老鼠是吃不到的。只要你不偷吃就可以了。” 因为我经常利用阿娘疏忽的机会偷吃小菜等。 但阿娘防我偷吃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因为她讲过,我看到好吃的眼睛就要冒绿光。但我也有偷吃而不被她发现的法宝,如偷吃小菜,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吃完后还要把菜耙耙松,这样看上去不但没少,而且还多了出来。偷吃菜里的好东西,如咸菜炒肉丝,我只吃下面的肉丝,表面的肉丝千万不去动它。这样阿娘一般是发现不了的,当然也有我倒霉的时候。
“你也吃得太快了,这是下饭的,不是吃着玩的。”
“啊呀,阿娘。你不好怪我的呀,是你做得太好吃了,我慢也慢不下来。” 为了多吃一点鳗鲞,我只好拍拍阿娘马屁。
“你不嫌它咸了?” 她又挟了一点给我。
阿娘先将梅干菜切成小段,隔水蒸一个钟头,其间加些油等。然后把带皮五花肉和梅干菜一起用小火红烧闷烂。一开始,我嫌梅干菜太咸。就挟一点放在碗里,用开水一冲,那汤味道独特,鲜美无比,这是我的一大发明。有了这碗鲜汤,我又要多吃一碗饭,阿娘又要讲我吃人家定量了。
我是宁波镇海人,宁波靠海,海鲜在宁波菜中占了很大的份量。我们经常吃的小海鲜有:毛蚶、银蚶、海瓜子、海蜇头、蛤蜊和黄泥螺等。还有一种小水产叫蛎蝗,鲜美异常。阿娘腌制的虾酱蟹糊,我是不碰的,里面有壳吃起来麻烦,弄不好还要拉肚子。咸菜烤乌贼鱼也是阿娘的拿手菜,而咸菜黄鱼汤则是宁波菜的一大特色菜。其实,我们平时大家吃的都是咸菜小黄鱼汤。咸菜大黄鱼汤,那是要到过年才能享用的。还有一种菜是面拖小黄鱼(实是小梅鱼),阿娘将它氽得两面黄,外酥里嫩,蘸醋或黄牌辣酱油吃。
我认为宁波菜中最好吃的,那就要算鱼鲞了,即鱼干。我第一次吃鳗鲞,就是阿娘自己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