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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学习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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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跟阿娘吃饭(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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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阿娘惯一记派头(大方一回),差我去买一角花生酱当早饭菜。那东西贵,一角只有一调羹多一点。阿娘往碗里加点盐、两调羹白开水,叫我调(搅和)。我调了没几下,水就被花生酱吸干了。她再加两调羹水,我再调。就这样,一调羹花生酱就调出一小碗,像薄浆糊一样。阿娘勺了一调羹给我,算是我的一份。

一碗泡饭还没吃完,我的调羹就添得干干净净了。阿哥看我吃白饭,便给了我一点他的花生酱,还叫我慢点吃。阿妹学他的样,也分了一点给我。我就叫他们放心,因为我吃白饭的本事最大。我在泡饭里加了一点酱油,一碗泡饭就倒进了肚子里。

有一次,我壮着胆问她:“阿娘,半根油条一个人怎么够吃? ”

吃饭的时候,那清规戒律就更多了:吃饭的时候,饭不能盛得高出碗口,要宁浅勿满,盛饭时要将筷子放在桌上,不能夹在碗底去盛饭,这是下等人的吃相(我问了阿婆后才搞明白)。她要我们捧牢饭碗,说只有这样,将来的饭碗头(工作)才捧得牢。不能把饭碗放在桌上低头扒饭吃,不许留饭碗头(碗里留有饭粒,这点用不着她教),还有嘴吧里不能发出“叭哒,叭哒”的声音。 阿娘关照我们:筷子不能握得太高(没礼貌)也不能太低(年幼无知),大人没动筷子,小孩不能先动。眼睛不要老盯着好小菜,挟菜时不能用筷子翻,挑东西吃。菜不能连着挟两次,还有吃鱼不能翻身等等、等等。反正我也记不全,经常要犯规。但我有点想不明白,阿婆也是宁波人,她怎么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呢?

我知道,阿娘的这些规矩,就是套在我头上的紧箍咒。我嘴上不敢讲,心里却在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民主社会,还用这些陈规陋习来限制我。我归结起来,阿娘就是要我们小孩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做人。到了我身上,就是要我规规矩矩,不许我乱说乱动。不过我也不在乎这一个月,我能逆来顺受,只要阿婆一回上海,阿娘就管不着我了。

第二使我不习惯的是,阿娘太节约。人家说宁波人节约,这是非常中肯的。当然,在上海的宁波人,由于条见不同,情况也会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大多数宁波人还是相当节约的,不然也不会背上节俭的美名。

我仍就睡在阿婆房间里,就是饭要到客堂间来吃了。阿娘对我是管头管脚,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很快尝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的滋味。我有时犟头倔脑,不讨阿娘欢喜,这更使我想念起阿婆来。其实,阿娘也没错。我这个人是油腔滑调一点,态度恶劣一点,人懒惰一点,嘴巴馋一点,胃口大一点,吃相恶劣一点,长得难看一点,还经常要闯祸,给家里添麻烦,她怎么会喜欢我。

首先,阿娘规矩多。我们宁波人的规矩是出了名的,而我阿娘的规矩又特别重。阿娘讲,“三岁看到老,规矩要做早。” 我十岁才归她管,而且是暂时托管,看来是没有药救了。阿娘告诫我:“小孩要循规蹈矩,做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更不能无法无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我犯了家规,那就要家法伺候。”

记得我们小时候要表达一样东西有很多时,就讲什么“糟糟翻翻”,阿娘听到了,就不许我们讲“糟翻”这两个字。我问为什么不能讲“糟翻”,阿娘回答说,小人不要多问。后来人大了,知道“糟翻”就是造反,小人要造反,那还不翻了天。

更倒霉的是阿婆离开上海,我只好由阿娘管教。我父母早就想要阿娘带我,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时机来了,正好收收我的骨头(宁波话,对我严加管束)。

我们祖上是宁波镇海,阿娘讲一口“石骨铁硬”(听上去生硬)的宁波话。她叫我们男小人为“小顽” ,大约是顽皮的意思,叫女小人为“小娘”(今后总归要做娘的)。在她眼里我阿哥和阿妹是好小囡,我则是不听话的“捣蛋鬼”,一无是处,被阿婆宠坏了,她要吃饱人参才管得动我。

讲阿哥是好小囡,我没话讲。说我是“捣蛋鬼”,我就有点不服贴了。我知道阿哥从小就听话老实,还特别聪明。

客人走后,胖头就问她今天请的是什么客人,怎么有四只菜,而且两只是荤菜。阿毛娘告诉他,只有一只菜:咸菜。

“那我听起来就好像有四只菜。 咸菜、慈菇烧肉、加蛋汤。” 胖头听大不懂宁波话。

“你听我讲,” 阿毛娘向胖头解释,“咸菜慈菇肉,咸菜一只,‘慈菇肉’就是自己揉的,当场腌的。‘蛋划划’,自家腌的咸菜,哪能会咸呢,自然是淡而无味。”

“有时我们吃面,那小菜就是‘下面’ ,吃粥就是‘下粥’(上海话:下流)了。 ”

“小鬼,废话这么多,快吃。 吃好做家务去。”

我阿哥和阿妹都为我担心,我竟敢和阿娘“回嘴八张”(顶嘴),在他们眼里,就是阿爸和叔叔也不敢这样。

跟阿娘吃饭

我从小由阿婆带大,稍后阿婆又带了海伦。海伦之后,阿婆一直没有断过带小孩,这已成了她后半生的爱好(她有钱,不靠带孩子过日子)。这两年,阿婆又带了一个外国小孩,叫刘铁,他也是从产院直接送到阿婆家来的。这孩子长得漂亮,阿婆调教得又好,十分讨人喜欢,无论阿婆带他到什么地方,都会引来一片称赞声。晓萍更是喜欢他,有事没事都要到阿婆家来逗他玩。

说是外国小孩,其实他只有一半外国血统。他爸是印尼华侨,早年来中国留学。由于当年印尼政府排华、**,他就留在了中国并和一个外国女留学生结了婚。他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所中学教体育,和我妈是同事。女的则分在镇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

“吃饭,吃饭,就是吃饭,不是叫你吃小菜。”

“那么小菜不要吃好来。” 我反唇相讥。

“小菜还是要吃的。 白饭咽不下去,小菜一吃,饭就下去了,小菜就是‘下饭’。”

就说烧菜吧。阿娘用的是八角一分一斤的菜油,有股菜腥气,我不习惯,因为阿婆用的是生油(花生油)就比菜油香。我问阿娘为什么不用生油,她说一斤菜油要比生油省七分。我就想,阿娘用油像滴眼药水,一斤油好烧半个号头(月),平摊下来一天多用一分都不到。

还有早饭吃油条,阿婆买两根,为了让我多吃,自己只吃半根。到了阿娘这里,两根油条要四个人吃,她和我们三兄妹。就是一人半根,阿娘还“肉磨”(心痛钱)。她把油条一撕两,再一撕两,一根变成了四根。用剪刀剪成小段,倒上酱油,佐泡饭。我总是一碗泡饭还没吃掉,油条早没了。

再就是吃乳腐。从我懂事起,阿婆一直是买七分一块的玫瑰乳腐,上面在放些糖,再滴上几滴麻油。那玫瑰乳腐是又糯又香,十分好吃。阿婆把乳腐一分两,我每顿半块。 阿娘经常买的是三分一块的红乳腐,那红乳腐又硬又咸,味道差远了。就是这样“蹩脚”(差)的东西,还要一分四。不过阿娘会经常调花样,有时酱油店里卖一种小方白乳腐,一分一块。阿娘就给我两角,叫我去排队买。那小乳腐又鲜又糯,味道好,但一人只好吃一块。和阿婆比起来,阿娘要节约多了。

阿娘的规矩有:不许回大人的嘴,不许骂人,不许打人。人家打你,不许还手,只好告诉他家里的大人。没有大人的同意,不许到人家屋里去,不许吃人家的东西,更不能伸手要。她认为这些都是“扦头皮”(宁波话,丢脸)的事。

阿娘要我打不回手,我也太好被人家欺负了,在我眼里,这才是丢脸的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的原则是,打得过人家就打,打不过就喊人帮忙,再打不过,最明智的就是逃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告诉人家的大人是下下策,这样会弄得双方大人都知道。我在外被人打了,回来还要挨揍,太不划算了。因为阿娘讲过,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铛。小人打架,两个人都有错。

阿娘讲吃人家的东西要得到她点头,这未免也有点太不实际了。比如说,有时海伦妈带我们出去看电影,到了电影院,就会买一点零食给我们吃,难道要我从电影院跑到家里向阿娘请示?阿娘讲我是强词夺理,油腔滑调,乱话三千(宁波话,瞎话连篇,即满嘴胡言乱语),是“闲灰”(宁波话,小聪明用在不正经的事体上),这样和她讲话是没大没小。这更加坚定了她要好好做我规矩的决心,我的日子也就更难过了。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乱话三千,其实也就是说说大话,信口开河而已,为此闯过不少祸,当然也挨过不少打,这个毛病到现在还没改掉,看来只能带到棺材里了。

说他老实,无非就是阿娘要他干啥他就干啥。他还经常在马路上和弄堂里做“好人好事,助人为乐”(闲功夫太多了)。有一次,他在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拾到了一叠粮票,交了公,迎来了一片赞扬声,听说报社也找上门来了。那时候,粮票就是**啊。害得我和德明在来回幼儿园的路上,四只眼睛就像捡拉圾的,死死地盯住地面,看看有没有别人掉下的东西,也好让我们做一回好小囡。两岁多一点,他就能陪老爹(阿婆的男人)去弄堂口的剃头店去剃头,因为老爹有时不认得回来的路(老糊涂了,即老年性痴呆)。还在幼儿园的时候,阿哥的脑袋瓜就比一般人的要好,玩大积木时,他竟玩出了什么“发明创造”,弄得幼儿园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把他当成宝。他年纪小小就能跟我讲什么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长子权的故事。 他哪里听来的,我读幼儿园时老师没给我们讲过啊。

我阿哥确实和别的孩童不一样,除了见到老师就讲上午好和下午好,回家说再见,他还要深深地鞠上一躬,也不知跟谁学的。叫人是应该的,但鞠躬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当然,见到老师和长辈打招呼,这点礼貌我还是有的。最让我佩服的是,两角一包的五香牛肉干,他竟可吃上半个来月。牛肉干、牛肉干,就是叫你干的吃,他却把牛肉干放在饭上蒸,一块发成了两块。同样是一包牛肉干,我是决不会留到第二天的,因为当天没吃完,晚上我要睡不着觉的。

跟阿娘吃饭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她讲我是“又懒又馋”。讲我馋,我也就认了,说我懒,难道要我到地主家当长工。

还有一次,我嫌阿娘给我的菜太少,就对阿娘讲,我们宁波人也太做人家(节约)了。阿娘讲,做人家有什么不好。接着,她又讲起了宁波人做人家的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家,吃饭不舍得吃小菜,就在窗口吊了一块咸鲞(音:相。即鱼干)鱼。大家看一眼咸鲞鱼,吃一口白饭。大媳妇多看了几眼,姑娘就讲,阿嫂多吃了几口咸鱼。我不明白为啥我们宁波人这种故事那么多。

我还听到一则讲宁波人节约的笑话。那是搬来不久的山东人,人称“胖头”, 讲给我们听的:他从前的邻居,阿毛娘,是宁波人。她非常节约,一个人在家吃中饭,常常不吃小菜,只冲一只海蜒酱油汤下饭。

一天吃中饭时,她家来了一个客人。她便留客人吃饭,只听她大声地对客人说:“确那、确那(宁波话:吃吧、吃吧),自家人 。没啥下饭,咸菜、慈菇肉、蛋划划(宁波话:没什么小菜,咸菜是自己腌的,有点淡)。胖头想,今天阿毛娘怎么那样大方,一顿中饭,就请人家吃四只菜。

那女的是正宗的外国人,蓝眼睛,高鼻粱,长得很美。那次来上海来出差,要我陪她去南京路买仪器。她一身洋装,走在马路上,路过的人都免不了要多看几眼,有时还要围观(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她有极高的回头率)。可她一开口,就会把旁人吓一大跳。她说的可是正宗的普通话,跟无线电(收音机)里的人讲得是一模一样,比围观的人都讲得好。

她很想念自己的儿子,一直要阿婆去镇江玩几天,好让她多看看儿子。可是阿婆要照顾我和海伦,脱不开身。现在正好是放暑假,加上我们人也大了,阿婆就答应去镇江一个月。从小到大,阿婆没有离开过我一天,我当然舍不得她走。

还有海伦,一听阿婆要去镇江,更是舍不得,哭哭啼啼,要阿婆早一点回上海,在她眼里阿婆对她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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