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湾没有自来水,一般人家都在屋后的那条河里淘米、洗菜和洗衣服。夏天男孩子都在河里洗澡,做饭烧菜和吃的都是用自家水缸里经过沉淀的水。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大水缸,水用完后,再挑水装满,然后放些明矾,经一夜沉淀后,水就很干净了,就像上海的自来水一样。要是直接吃河里挑来的水,我们城里来的就可能要水土不服,身上起红点点,很痒的。
洗完手,我们就坐好了等开饭,肚子早饿了。小菜有大块的酱子肉,江湾妈妈烧得和杜六房熟食店买来的没两样。一大碗白炖黄鳝汤,汤如奶汁,香味扑鼻,其味鲜美。一碗普通的菜节,却比上海人家放味知素(味精)要鲜得多。喷了白酒的草头,是江湾妈妈刚从自留地里摘来的,鲜嫩无比。那蘑菇豆腐羹好吃得我就形容不出了。看到这些平时少见的菜肴,我一个劲地咽口水。
这里烧的是大灶头,用的是柴草,火是旺旺的,那可是正真的大锅饭。锅盖一开,一股新轧大米特有清香扑鼻而来,再看那米饭,油光铮亮。这米涨性不好,一斤米也只能烧成两碗饭。江湾妈妈在盛饭,她家用的饭碗,和我家的大碗差不多大,可见种地人的饭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这正配我胃口,我饭量大得惊人。
过一会儿,我就问福根哥,可不可以让我也来摇几下橹。他就教我怎样摇橹,还说摇橹不难,只要有力气就行。我照着他说的去摇,船是在往前走,可速度慢了下来,可见是我的力量不够。小船缓缓地向前,丽娟上来帮我,她摇动系着橹的绳子,人多力量大,船的速度又上去了。浪花在船头不断地形成,又消失。到了小卖部,才发现它是个杂货店,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小百货等。谢过福根哥后,丽娟说我们走回去,让我们也兜兜乡间的小道。那是一条烂泥小路,路边开满了缤纷的野花,青翠的小草自由地生长,各种蝴蝶和昆虫围绕着鲜花飞舞。
这是个温暖和煦的黄昏,余辉映照在大地上,到处是一片金灿灿,暖烘烘的。大地十分平坦,极目远望,就能看到大地尽头的地平线。西边的天际升起了桔红的晚霞,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田野里农舍白色的墙壁、黑色的瓦顶,青色的炊烟,都因血红的夕阳改变了颜色。我们漫步在蜿蜒的乡间小路,欣赏着秀丽的乡村景色,眺望那彩云、夕阳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我们放慢了脚步,望着那美丽的农家炊烟随着微风,由浓到淡,渐渐地散去。<!--PAG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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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感兴趣的,是河斜对面的一个老翁。他头顶草帽,盘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手持一根竹竿。我知道竹竿的下面是一张鱼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布网的水面。过了一会儿,他把网拉起来,我们这才发现这张网约有两米见方。有时他会网住一、两条鱼,当然大多数是空网,我们也不清楚他凭什么知道下面有鱼。网到鱼后,他把大的装进鱼篓,小的放回到河里。
小黄说,明天我们也到这里来钓鱼。我告诉他,他做的鱼钩只能在小池塘里钓钓。这河里的都是大鱼,要用大钩子,而且一定要有倒钩,不然的话上钩的鱼也容易逃脱。我还告诉他明天我们要去赶集市,那里有卖各种各样的鱼钩,一、两分钱就够了。
河边有几幢子,它们依水而建,家门口的石板阶梯一直延伸到水中,洗衣洗菜很方便。我小时候到过河边的一家人家,坐在窗前看着静静流淌、清悠悠的河水,听着摇橹声,感觉房子就像船一样在逆水而进。了望远处,便是石桥和人家。风景是好,但我总有点担心,这要是发起大水来怎么办,还是离河边远一点的好,这样逃起来方便啊(阿婆说过,有钱不买河边房)。<!--PAGE 6-->
“是一条大黄鳝。” 还是丽娟眼尖。 那黄鳝这时已松了口,在草地上一扭一扭地向水沟游去。我们立刻冲了上去,用手去抓,不想让到手的猎物逃掉。可这黄鳝身上滑滑的,好几次都让它滑掉了。<!--PAGE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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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来。” 只见丽娟把竹篓的口对着黄鳝的头,用两手堵住竹篓口两旁的去路,这黄鳝自己就游进了竹篓。
饭吃得多,好处是明摆着的。我和德明身材高大,体质好,运动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全班四十四个同学,我是第四十号,实际上是排名第三,如把留级生徐敏除外(她比我们大两岁以上),则我是第二,在大铭之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德明、大铭和我是留级生呢。<!--PAGE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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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好晚饭,天就黑了。这里已装上了电灯,但江湾妈妈平时舍不得开,都点煤油灯,客人来了才开电灯。她告诉我,煤油比电便宜,两角四分一斤,一斤点得省可用两个月。而电也是两角四分一度,一度却只能用一个月。可我们要江湾妈妈点煤油灯,城里的孩子对它更感兴趣。那盏煤油灯,开得最亮时和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差不多。不过它有一股煤油的气味,小黄说这气味他蛮喜欢的。<!--PAGE 10-->
江湾妈妈又给我盛了一满碗,只一会儿的功夫,碗又见底了。江湾伯伯把他那碗饭扒到了我碗里,我知道锅里已经没有多少饭了,忙说我吃饱了。江湾伯伯说我还没吃菜呢,我这才慢慢地吃起来,享用起如此美味的佳肴。江湾妈妈再给我盛了一大块锅底的饭粢,那是我最爱吃的。那是大锅饭的饭粢啊,它是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又硬又脆,就像油里氽过的一样。
我这副吃相是有来头的,那是在幼儿园养成的臭毛病。那时正值大饥荒年代,幼儿园包我们一顿中饭,不少人有时在家里吃不饱,而在幼儿园却每天能填饱肚子。那菜也比一般的家庭要好,有同学告诉我,他们家在礼拜天才能吃到像幼儿园一样的小菜。菜是一人一份,饭是一人一小碗,如班里还有剩饭的话,你就可以再添一点。
入园的头几天,我们饭刚吃到一半,就看到一些高班同学在门外排队等着,只要我班有剩饭,老师就会分给他们一点,我们称之为“讨饭”。小班经常会有剩饭,而中班和大班的饭锅只只朝天。
“阿魏,我想捉龙虾也是同一种方法吧?” 小黄问我。
“不完全一样,一个在空中,一个在水底,不过两者都不用钩子。”
而后我们到了一条水比较浑的水沟,因为龙虾喜欢呆在水脏的地方。我把碎肉像蚯蚓一样绑在线上,把它沉到水底。过了没多久,我就觉得线被什么东西拉着走,我急忙把鱼竿拉起,一只大龙虾就上来了,这个蠢家伙哪里知道这么贵的肉不是孝敬它的,只是诱饵而已,还紧紧咬住肉不放,张牙舞爪,摆出一付拼死吃河豚的样子。
大家坐好后,江湾伯伯说了声:“吃吧。” 我就像赛跑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拿起筷来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这饭太好吃了,我连菜也顾不得,吃得香喷喷。阿婆、江湾伯伯和江湾妈妈看着我们,并没动筷子。因为在客人家里,小黄吃起来斯斯文文的。丽娟刚吃了一口,我一碗饭早下肚了,丽娟吃惊地看着我,我想我吃得太急了。其实,我刚吃的时候,小黄已在桌下给了我一脚,提醒我。那饭实在是太香了,加上饿,把阿婆叮嘱全忘了。阿婆给丽娟挟了一块酱子肉:“快吃吧,不要看阿魏,他是饿死鬼投胎,吃相难看。”<!--PAGE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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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魏吃饭,我觉得好玩。”
突然,我们发现电线上整齐地站着一排飞累了的燕子,它们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轻轻地鸣叫。在上海,我们有时在公园里也能看到燕子的身影,但这种场景肯定是看不到的,我们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那些可爱的小鸟。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路的那头飘来这美妙的歌声。朝着歌声望去,只见三个小男孩,比我们还小一点,看样子也就是**岁的年纪,边唱边朝我们走来。这是一首电影插曲,这电影我们还没看过,它的曲子倒是听过了,林媛也能哼上几句。我们觉得很奇怪:乡下的孩子怎么那么早就学会了这首歌呢?
回到家,和江湾伯伯打过招呼,我们就去洗手准备吃晚饭了。丽娟拿了个脸盆,从水缸里滔了两勺水,让我们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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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涨潮水了,小黄也叫了起来:“阿魏,涨潮了!” 只见河的那一头潮水滚滚而来。那潮水也就是两寸高,但水流一下子变得湍急了。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石阶梯上玩水,也是一声“涨潮了”,我便转身往岸上跑,不料慌乱中竟滑倒了,掉进了河里。我可不想死,便拼命蹬腿划手,喝了好几口有点甘甜的河水,总算把头露出了水面。我一边喊救命,一边想抓几根救命的稻草,但什么也没抓住。我沉到了河底,那里黑洞洞的一片,但我头脑非常的清醒。只觉得裤裆里有鱼在游动,可我哪里顾得上摸鱼,性命要紧。既然到了河底,我连忙狠命地一蹬腿,人就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蹿出了水面,抓紧时间又是几声救命。这样扑腾了没几下,就被一个大人一把头发从河里揪了上来。事后被阿婆痛骂了一顿,说我被水冲走了,她也不想活了。水的无情我总算也领教过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决心要学会游泳,那是活命的本事(现在的口号是:为生命而游泳)。
这时邻居福根哥摇着小船来了,他要去两里地外的公社小卖部送货。说是邻居,他家和丽娟家也要离开十几米远,乡下的房子都是一家一户独立的一幢。不像城里,房子是一家挨一家的,拥挤得很。丽娟知道我要乘这种船,还想摇摇橹,就要福根让我们乘到小卖部,福根一口答应。这船约有五、六米长,宽约一米多一点,船的两头是甲板,中间是货舱,如下雨,上面可以装上篷来遮雨。摇起橹来船有点摇晃,一开始我和小黄有点站不稳,但一会就适应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丽娟想回去了。
五只青蛙,我们一人一个,另一只给丽华小弟。我们把龙虾和黄鳝倒在一个木盆里。这是条很大的黄鳝,连阿婆都说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黄鳝。江湾妈妈说,今天晚上就烧黄鳝吃。我们留下十个最大的龙虾,其余的江湾妈妈剁碎了去喂鸡鸭。这种龙虾在上海的自由市场里也有卖,三分钱一只,不过大多数人是不吃的,嫌它长在臭水沟,吃腐烂的尸体,不干净,买回去只是给孩子玩玩罢了。
处理好战利品,我们便到屋后的河边去看行船了。这条河东西惯通,远处有一座石桥。河水有时向东,有时向西,河水倒也干净,我也不知道它最终会流到哪里去。领教过黄浦江和苏州河,它在我们眼里也就是条小河了。这次我们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铁壳船,后面拖着十几只大木船,突突地顺流而下,真是浩浩荡荡。我看见不少船上有人在做饭,有的还在船上养了鸡,还有的竟养了几只小猪。这种船在黄埔江和苏州河上也能看到,不过今天看得最清楚,因为这条河也就二十来米宽。相反行驶的是一条小蓬船,一个船工在奋力地摇着橹,另一个在用力地撑着船,船头拍打着缓缓的水流,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艰难地逆流而上。河面上还有几张烂菜皮在随波逐流。看着那条小蓬船,我明白了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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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事讲给阿婆听。阿婆告诉我,我是提前一年进幼儿园的,钱和粮票和别人交得一样多。她要我吃得快一点,吃完了再去添。她还说,男人吃饭要像“打老虎”,要快;女人吃饭则要像“数珍珠”,要慢 。
我把这事和班里的同学说了,他们都不愿让人家来吃我们的饭。就这样,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拼命地先吃饭,吃完了再去添,所以我们这个班饭吃得最快。只一个礼拜的功夫,我、德明和几个饭量大的同学就到别的班讨饭去了。除了这,我们还比赛看谁吃得快,得第一,因为吃完饭才能到操场上去玩。我和德明吃得快,最主要是我们馋,嘴里的口水比别人多,再加上喉咙粗,饭就比人家咽得快。这样四年下来,造就了我们惊人的饭量和进食速度(用现在的流行话来形容,这都是自然灾害惹的祸)。
记得有一次我生病发热,老师叫阿婆把我领回,同时带回家的还有满满一小锅子菜饭(至少有满满的两大碗,约八两)。一到家我便要出去玩,阿婆不让,说只有我把菜饭全吃了,她才放我出去。我就想,把这锅子饭吃下去,还怕我毛病不好。不料这锅子饭下了肚,我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热度竟退了。以后只要生病,我就拼命吃饭,就像人家说我的那样,嘴像无底洞,肚皮通马桶,从此便得了个饭桶和饿死鬼的雅称。
就这样,我和小黄你一只,我一只轮流地钓龙虾。没多少功夫,丽娟带来的小竹篓快装满了,可我们觉得还不过瘾。小黄说这比在弄堂里白相有劲得多。那是肯定的,打弹子、括豆腐格子等游戏怎能和钓鱼、钓青蛙和龙虾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档次不同)。
这时他轻声地对我说,现在咬住肉的好像比龙虾要重得多,会不会是条大鱼。我告诉他,这种水沟里一般不会有大鱼的。丽娟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有把它拉上来才能知道。她关照小黄:拉的时候动作要快,尽量往后面拉,因为没有鱼钩,鱼容易逃脱。小黄猛地将鱼杆往后一甩。那线带出一串水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和水珠一起被拉出水面的是一条足有一米多长,比晾衣竹竿还粗,像蛇一样的东西,从小黄的头上向后甩去。
“是条蛇!” 我惊呼起来。 听我这么一叫,小黄吓得把鱼竿都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