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是擅自占地者修建的。根据罗布·诺伊维尔特在他那本很有启发性的著作《影子城市》(ShadowCities)中的描述,1855年一项调查估计“(旧金山)95%的房产所有人不具备真实合法的土地所有权”。擅自占地者随处可见,湿地、沙丘和军事基地都有他们的身影。一名目击者说:“今天这里有一块空地,第二天上面就搭起了6个帐篷和棚屋。”费城主要居民是当地报纸所谓的“占地定居者”。1940年,上海1/5的市民是擅自占地者。这100万占地者留下来,不断扩展改善他们的贫民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陋屋小城变身为第一批21世纪城市中的一员。
这就是城市化发挥作用的方式。所有科技产生效果的过程是:新发明开始是无价值的样品,经过改进后,勉强有效。贫民窟中交叉纵横的住所随时间流逝而不断改善,基础设施得到扩展,临时性公共机构最终转变为官方机构。曾经是穷人栖息地的所在,经历数代人后,成为富人的家园。贫民窟的传播是城市所为,贫民窟的生活是城市的发展过程,几乎所有现代城市的大多数街区以前都是贫民窟。今天由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将成为明天的高贵城区,这一现象正发生在今日的里约热内卢和孟买。
过去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给人相同的印象,第一印象都是污物横流,过度拥挤。1000年前的贫民窟和今天的贫民窟,住屋随意搭建,残破不堪,臭气熏天。可是也存在生机勃勃的经济活动。每个贫民窟都有餐馆和酒吧,大部分有可租房或者出租床位。还有动物、新鲜牛奶、百货商店、理发店、诊所、修理铺和提供“保护”的带武器的强壮男子。擅自占地者建造的城市是——并且一直是——影子城市,是官方许可之外的平行世界,但终归是城市。
第五个证据是大规模城市化。1000年前,只有很小比例的人住在城市中,现在有50%。人们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而迁入城市,这里充满选择和机会。每周有100万人从乡村搬迁到城市,这段旅程的空间距离小于时间距离。这些移民事实上前进了数百年,从中世纪的乡村移居到随意扩展的21世纪城市地区。贫民窟的悲惨生活被公之于众,但不能阻挡人们的到来。就像所有人一样,满怀希望的人持续涌入,追逐更大的自由和更多的选择机会。我们住在城市和郊区的理由和移民相同,都是为了从更多选择中获得边际收益。
总是有人选择回归原始状态。实际上,回到过去从来不是易事。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居民只能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他们的山村,在那里他们生活在古老的传统和有限的选择中。他们不会饿肚子。在相似的选择精神感召下,如果你相信新石器时代就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可以在亚马孙丛林中选择一块空地暂住。如果你相信19世纪90年代就是黄金时代,可以去阿米什人那里觅得一片农田。我们有大量重访过去的机会,可是很少有人真正希望生活在过去。相反,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任何历史时期,任何文化中,数以十亿计的人都尽可能快地涌入“选择略多”的未来生活。他们向城市移民,用脚选择进步。
城市是科技的产物,是我们发明的最大科技产品。它的影响与城市居民数量不相称。如图5-1所示,大部分有记录的历史时期,居住在城市的人口平均比例为1%或2%。可是我们提到“文化”时所想到的几乎所有事物都诞生于城市。(城市和文明这两个英语单词具有同样的词根。)但是今天作为技术元素特色产物的大规模城市化是非常新鲜的现象。像其他大多数描述技术元素的图表一样,图5-1中两个世纪之前没有太多变化。然后人口猛增,创新飞速涌现,信息爆炸,自由增加,城市成为主宰。
与任何城市一样,贫民窟是个高效运转的场所——甚至也许高于城市官方机构,因为没有可供浪费的资源。拾荒者、分销商和清洁工都住在贫民窟,他们走遍城市的其他区域,寻找废弃品作为住所材料和生活资料。贫民窟是城市的皮肤,是它的开放性边缘,随城市发展而膨胀。作为整体的城市是令人惊叹的科技发明,它汇聚能量流和观念,密度与计算机芯片相似。在相对小的区域内,城市不仅用最小空间提供生活区和工作区,而且还是理念和发明的最大来源地。
大发展(加了个大字)带来的一切希望、悖论和折中,都在城市中体现。事实上,我们一般可以通过观察城市状况来观察科技进步的概念和真实性。城市也许是创新的发动机,但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它是美丽的,特别是今天的特大城市,它们随处扩张,对能源、物资和关注度贪得无厌。它们就像吞噬自然资源的机器,很多人担心自己是否也会遭此厄运。城市复活了我们对技术元素的持久忧虑,比工具导致的紧张心理尤甚:我们购买最新发明,是因为需要,还是因为被迫?近期的大规模城市移民是自愿选择还是必要行为?人们被城市里的机会吸引,还是被绝望情绪推动?为什么除了那些被逼无奈的人,还有人愿意选择离开家乡,栖身于城市贫民窟中臭气烘烘、四处漏风的小屋?
嗯,每一个美丽的城市都是从贫民窟发展起来的。开始它是季节性宿营地,是人们常见的随遇而安的结果。物质匮乏、污秽不堪是常态。这里是猎人、探路者、生意人和拓荒者过夜的好住处。接下来,如果他们认为这块营地合乎心意,就会将它扩展为凌乱的村庄、令人不适的城堡,或者阴冷的官方前哨站,建有永久性楼房,四周是临时小屋。如果村庄位置有利于发展,私自圈地的人会聚集起来,他们的房屋呈同心圆式分布,直到这个村庄跌跌撞撞地成长为城镇。随着城市的繁荣,市中心——或者用于市政事务或者用于宗教事务——得以建立,城市边缘则继续在无计划无管理的混乱中扩张。这个过程在什么年代和什么国家发生,无关紧要。城市的大片边缘地区会让固定居民感到震惊和担忧。对新来者的持久蔑视自第一个城市建成时就出现了。罗马人对城市边缘的租屋、窝棚和小屋多有抱怨,认为它们“臭气熏天,湿漉漉,松松垮垮”。有时罗马士兵会将擅自占地者的定居点夷为平地,只为了看到它们几个星期内被重建或者搬走。
巴比伦、伦敦和纽约都有大片不受欢迎的定居者组成的贫民区,他们搭建卫生状况糟糕的劣质住所,从事危险的买卖。历史学家布罗尼斯瓦夫·盖雷梅克描述道:“贫民窟构成中世纪巴黎的一大城市风景。”甚至到了18世纪80年代,巴黎发展到鼎盛时期,近20%的居民仍然没有“固定住所”,也就是说,他们住在窝棚里。中世纪一位先生对当时的法国城市进行了一番抱怨,听来耳熟:“好几个家庭共住一所房子。纺织工的家庭也许挤在一间屋子里,围着火炉缩成一团。”这种压抑的生活在整个历史上屡见不鲜。一个世纪前,曼哈顿是2万名自建住房的擅自占地者的家园。19世纪80年代,布鲁克林(在使用从木材厂偷来的木板后如此命名)的斯莱布城一地在高峰时有1万居民住在贫民窟。据1858年《纽约时报》报道,纽约贫民窟中“90%的简易房只有1个房间,平均面积不超过12平方英尺,满足住家一切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