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你不薄!为什么?”
王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看上了陆佳的人。”
啊,曲终时真安静。
那本陈旧的手账本浸满鲜血,这一摔将它裂成了漫天红白黑相间的雪花片。即使它不过是一张张再普通不过的纸,依旧有太多人时至今日都不敢看它。可王锴就看着它们:人们总以为那里面藏着什么绝对的机密,以支撑陆佳魔鬼般的权威,但实际上上面只有人名。
一个又一个的人名,他们有些就在这里,有些不在,有些可能已经永远不在了。但陆佳把他们记下来,他把这些名字记在这本从不离身的手账里,记了整整二十年。只是要他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
“陆佳是我杀的。”
就像在纯净透明的水中滴入一滴墨,这句话快速扩散,侵蚀整个仓库。空气里酝酿着前所未有的复杂:猜疑,惊恐,窃喜,盘算与忌惮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空并行。
接着,他们潜藏于各个阴暗的角落,开始了悉悉索索的低声讨论。渐强渐响,这些声音会传染,它们的感染速度极快,很快便使你置身于金融中心最热闹的交易所。“他说什么?”“陆佳......死了?”“他杀的?”“那现在怎么办?”......种种种种,或近或远,高低错落,好像交响乐般流入王锴的耳朵。
但是有人向他投去目光,有人按过他的肩膀。
他笑着,扔掉抽完的烟头,将手肘放上膝盖。他把这群人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他勾背抬眼,扫过这些牛鬼蛇神们的脸——他笑看这一个一个人的脸,他们的眼睛:它们充满犹豫。这不行,他不需要犹豫。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
要是能年轻二十岁,郑悦睿要操得他在地板上喊爸爸。
直至落座于后座,王锴才回过神。他抬眼,在后视镜里遇上那个看上去只比他大一点点的小司机的目光。
躲躲闪闪,小司机避开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询问。王锴向他说了个地址,车子启动了。
王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又看回前方地面,冲那人掸掸手。
“也送进去。”他叼着烟淡淡地说。
身后有一份惊恐的喊叫,配合那越来越暴躁的铁索声与犬吠。他们打断他的腿,将他们三个扭送进铁笼,去喂饱太平街新主人的小乖乖。谁叫他手贱呢?他叫他点烟,没叫他碰他肩膀。这只能怪他自己。
突然,他不笑了。
陆佳轻声地说:
“因为我看上了陈毅枫的人。”
王锴在空气中打一个响指,爱犬们立马收声,可它们还是忍不住呜呜低鸣。训练有素不代表它们乖巧可爱,相反,王锴这两个月每天都亲自喂它们好几十公斤生肉。可处理陆佳失踪后不断吵着要“分家”——这些破事真的很麻烦。这导致它们已经饿了两天了。
他夹烟的手随便一指:那地上一死一活的两个人。他朝随便谁喊话:
“送进去。”
这句不问自答的无厘头一出,最后一丝不臣也为它折服。虽然王锴不曾知晓,但这间仓库中有不少人参与过一次早年间的酒会。那时候陆佳刚刚接手完陈毅枫所有的产业,前朝余孽与新锐大臣联合起来为这位年轻的老板接风。包间内,哪个喝上头的俯视陆佳,问他“陈毅枫是他杀的”,这传说是不是真?
陆佳坦坦坐沙发上,他喝了点酒,但没有醉。他们从来没见陆老板醉过。他们看见陆老板笑——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他笑了要尽快离他十米远——便不怕死地同他打趣,“他真敢”,还问他为什么。
而陆老板还是一个字没说,只是笑眯眯看着问他话的人。他看着,把他看到爬到桌子底下去,他又笑眯眯看过他们每一个人。
你觉得他们是牛鬼蛇神,不!他们是人!“人”,谨记你无时无刻不是在与人打交道。
王锴再度去环视这些人。他目光所及之处,枪口如潮落。这使他在内心不由自主地嗤笑一声:这最后一张考卷他答得相当漂亮,他已看不见任何犹豫,因为这些人已经再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静默的人群中,他又摸出一根烟。王锴低下头,有几只手要按耐不住给他点火。
就在这时,一束天光破窗而入,照进这间屋子幽暗的角落,照亮了在黑暗中独坐的人。他愣了愣神,听到一个声音说:
这首曲子越来越激越,直到有人喊出:
“就一破开车的!他妈当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你说你杀了陆佳你有什么证据——”
王锴“啪!”得把手账本摔在桌上!!
王锴坐直身体,直视前方。
说出来,就是现在!说出那句他大哥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
司机不敢再看后视镜,王锴却始终盯着那面镜子里的眼睛。他如此对视了很久,终于发现,在他那条漫长的赛车道上,站着的那个模糊的身影,“他”逐渐清晰起来。
王锴看见“他”,那个他耗费一生都要去寻的答案,此时此刻——
他就在这面镜子里。
王锴走出仓库,看见停在暗蓝色晨雾中的迈巴赫。来时他是走来的,去时他们按前任老板的品味给他挑选了车,但它已经不是从前那辆迈巴赫了。崭新的,它无论外观还是内设都更加奢华,性能也更加优渥。
王锴走过去,他没看到远处的郑悦睿吊着一条手臂,站在风口上抽雪茄。
郑悦睿将轻快与欣赏投向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迈得开的长腿,挺直的腰板,宽肩与耳骨上一水儿的铆钉,惹眼得要命。他没有一丝犹豫,笔直地向前看,向前走,最终跨进司机为他打开的车后座。
这个理由太简单,只因真理总是过分简单。他们无法反驳,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如此,这是本能。
男人这种生物,拼尽一切向上攀爬,不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吗?
他起身,人群给他开道。无数只火机里,一只就近的手主动凑上来给王锴点烟。它的主人是一位很早就发迹的大腕,他在太平街住的日子比王锴的年纪都长。这位长辈给王锴点好烟,还拿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有人动,他们没有送人进狗笼但也没有开枪。王锴看向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哈哈,他们以为他不害怕吗?
他们以为他不害怕吗?不害怕这一管管直指脑袋的枪?不害怕喂食时稍有不慎连主人都会撕成碎片的恶犬?不害怕一个小小的纰漏别说钱了几十上百条人命都会变成灰尘的机密文件?
如果他告诉他们:别说进这间仓库,他在穿越哨口时就已经下了一背的冷汗......他们才会变成恶犬吧,在一瞬间把他咬成数千块......他绝不可以表现出来,尽管他的心现在还在狂跳——他害怕啊,不抽烟他怎么掩盖他一直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