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泪珠落进抽屉,不小心落到一张因岁月泛黄的浅白纸张上,梦医生明显慌了神。他赶紧把它拿起来,手忙脚乱地擦拭上面的小湿点。
对这一沓年岁久远的纸他不敢多使一分力气,只用戴一层薄薄细茧的指腹点一点泪痕处,试图将那个小圆点捂干。捂着捂着,他的动作缓下来,细细盯着上面娟秀的字体看。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打开了这封信:
儿子亲启:
他们都知道他有多会开锁,指骨分明的指节在电子屏上轻飞。弹指一挥间,输入正确。陆佳这个笨蛋的密码他猜都不用猜,20431109,这串简单的数字好像花了他一辈子的时间去破解。
他将呼吸也止住,去拉这个小小床头柜的抽屉。
王锴什么也没感觉到。抽屉打开的一瞬间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能揣着一颗扑通扑通跳的心去看梦医生。这一看他惊呆了:因为梦医生的眼眶一下子就变得通红。
他化为一尊精美的雕像,用低垂睫毛下的灰雾色眼眸,给予那个抽屉上的密码锁长久的凝视。
除了呼吸与时间流逝外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梦医生在此处跪了一整夜。王锴不忍发出一点脚步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刚巧遇上他下定决心。
梦医生将手指放上密码锁,“滴滴”,指纹被拒绝了。
是一个纯黑丝绒小方盒。
盒子里静卧一枚素圈小圆环。
夹住它露在绒缝外头的小半截金属,他把这个小圆环儿抽出来。它有着光滑的、平整的外侧。
梦医生打开那盒巧克力,那不是一盒巧克力,许是这盒子大小正合适,陆佳拿它来装房产证和户口本。
梦医生打开房产证:“权利人:王梦”
梦医生打开户口本:“户主:王梦”;第二页“陆佳”,“与户主关系:配偶”
继续。梦医生翻出几张个人照与合照,新的旧的,上面男孩女孩都有,小到被人抱在手里大到二三十岁,不少还穿着学士服或各色工作装。只是都没有陆佳。梦医生把这些照片翻过来,背后的名字大多数都姓何。
几张资助证与捐款证书,把上面写着的金额全加起来,都跟牙齿缝里抠出来的菜丝儿一样小。如果这是这个坏蛋仅剩下的温情,那么他一定有洁癖。
最后是何惠娟女士的病历卡,病危通知书,和她的公墓安葬证。
他继续翻阅这一沓文件,第一页就是一张出生证明,在新生儿姓名这一栏填的是,“陆家仁”。梦医生想起很早的时候陆佳常把他锁在别墅里,他百无聊赖,就去翻箱倒柜,他在一些旧证件上见过这个名字。
这条恶龙提心吊胆,一天要看三遍他抢来的公主还在没在他的山洞。陆佳趁开会间隙回他的金屋,他藏的娇给他迎门——梦医生往嘴里叼一片古早的身份证,他那天下午到晚上就再没出去工作。
他躺他身上看证件照上过分年轻的脸,还伸出舌头舔了一舔。陆佳这老变态立马红成猴屁股,他藏进月光的阴影里,骂谁取的名字这么土。
可他走过去,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王锴一愣:一整夜,它就保持他离开时的状态,整整一夜都没变过。
他在内心小声说“打扰了”,一如过往那几次,他将鞋脱在门外,穿着袜子踏进这户人家。
屋子里静悄悄的,王锴扫过去,柜子与摆设和他昨天走时一模一样。他以为它们一件都没动过但其实不是,它们每一件物品都在昨晚经历了数次由一排细茧带来的轻柔的抚摸,每一个抽屉都被打开过。里面的所有东西被拿出来细细观察,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分毫不差。
ps:他不接受也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妈妈可以把外公家里偷个干净,回来养你。
梦医生细细读完这封信,与那两个曾将它无数次打开过又合上的人一样,沿着这几张纸上唯一一条折痕折回去,轻轻塞回信封。
他将信封放平在床头柜上,确保除非地震没东西能给它整下去,才看起下一件东西。
我把刚刚出生三天的你托付给你何姨。福利院的铁栅栏前,我亲手把我的心头肉交到她手里。她是我最好的姐姐,她许诺我放心。小家仁你要知道,我们未经你爹同意擅作主张,你的名字由她来取。你爹一定同意,第一他不敢忤逆我,第二我要他跟你姓。
这两天铁路上不安全,原谅我不能带上你。
我的孩子,纵使天塌下来,我们也不可能将你遗弃。只是这外头兵荒马乱,我必须去为你求一份庇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康地成长。
我看你这个皱皱的小肉球,果然有你妈我的风范,长大了肯定帅。这么一想我又哭又笑,丑死了。
……愁死我了。这破仗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打完。我点一点你爹留下来的粮票,又算了算我怀孕在家给军队补衣服到生了你都没发的补贴。我吃白粥,那可没一点营养啊,我的宝宝,我没奶水,我怎么舍得你同那些被遗弃的小婴儿一样瘦小呢?
你妈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时候才想起你外公。但好就好在我从小不要脸,我不知道他想不想我,但其实我是有一点点想他。就一点点,我和你爹太幸福了,我很少想他。
他不说饺子好吃,却还是把它们全部吃完。我好难过,他这么辛苦工作我好想让他吃好点。我哭了,他只得笨手笨脚地夸我漂亮。
我那些同学都在背地里说我眼瞎,去他妈的你们才眼瞎!你跟一个人跟一辈子,跟的是他的品质。老娘我是谁?仙女的眼光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懂的?
他我信。可就是因为我好信任你爸爸,他去保家卫国的时候我才没拦着他。早知道我当时已经揣上你这小兔崽子,他自己都不会去。
他穷,你想我从小到大都是校花白富美,他没二环两套房还想过我爹那关?想都别想。
但爱情啊,就只要他过我这关。
我不仅漂亮,还那么聪明。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家里就我和老爹两个人,老头儿藏存折户口本的抽屉从来不上锁,我一项是知道的。
迈巴赫稳稳地停靠在小区门口,王锴等不及司机给他开门。他着急跳下车,要去确认一件事情。
养狗的人确实是辛苦,天天一大早要起床遛狗。他刚踏进小区一步,迎面又是几位正闲聊的阿姨的遛狗大队。保安赶过来时,她们正在互掐人中商量搬家,而罪魁祸首已经溜没影了。
她们的叫喊提醒了他,不管他在外面如何腥风血雨叱咤风云,这一身腥味与硝烟不能带进那个平庸的小住宅。王锴冲进最近的酒店,把终端往前台一丢。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怕你将来有一天知道了这件事会来找你老娘我兴师问罪,总之本美女就是想写这封信。
宝贝,原谅我在你出生后三天,就决定暂时地将你“遗弃”。但还好我持有正当理由,请我的宝宝听完这份狡辩后,再决定要不要把你妈胖揍一顿。
我与你父亲初见于我的家乡,我十六岁他十八,他老家在西南偏远的山区,很早就走南闯北,这年刚巧来到我老爹的工厂打工,得益于此,我与他相遇相知,而后相恋。
他是看到了什么?王锴张嘴,一边悄悄冲他陆哥喊多有得罪,一边着急扭头:那抽屉里躺的不过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文件与卡片。
他不知道,是抽屉打开的一瞬间有一道气流,它们扑到梦医生脸上,痒痒的,害那清亮的小水珠就顺着眼眶溢出来。
他走的那天你没有哭,时至今日你打开他的心房,闻到了他的味道,你才想起要为他掉一滴眼泪。
王锴有些惊讶,他看一眼梦医生面无表情的脸,也压低身体,陪他跪坐在抽屉前。
梦医生又陷入了长久的凝视。
大约在王锴双腿都酸麻,忍不住要站起来疏通疏通血管时,他才见梦医生骤然一动。他呼出界面,改换手动输入密码。
蹑手蹑脚,王锴探进卧室。
他还在。
透着晨光的纱窗帘里,梦医生跪在床边。王锴知道他看的是哪个位置,那是这整个房子里他唯一没有打开过的柜子,因为它有这整间屋子里唯一上了锁的抽屉。
......梦医生翻箱倒柜......证儿呢?
肯定有证儿!梦医生撸过已经见底的抽屉,又去翻床头柜上整理好的文件。他把每一张纸的缝隙都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搜刮一遍,手指伸进去,连那几张证书的红皮套子都不放过。他越想越气:合着他每次做完爱在暗蓝色的阴影里抱着他亲,脑袋里就装这些东西啊?——“配偶”都敢写了,没证儿,他不信。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又将抽屉摸一遍,很快找出了陆佳的破绽:抽兜深度不对。梦医生将它拽到头,手指按上最里头那块颜色略深的木板,一用力,“咔哒”,木板自动弹了起来。这是最深处,他触到底了,他迫不及待卸下木板——
不管他情不情愿,陆佳又往他那拥挤到只装一个人就满溢的心房里硬塞了不少货。梦医生好好拾掇完这一份过往,发现抽屉里头只剩下一些银行卡和一个巧克力铁盒。
他伸进手把那几张银行卡都掏出来,下面还垫着一本存折。梦医生打开,险些一个白眼把自己翻晕过去——他脚底下这套八十来平的住宅还真贵啊,那最后几个数字都买不起糖罐后藏的一瓶酒。
就这你还能藏这么多银行卡?梦医生骂:别抱着我说你爹妈饮水就饱,他们能喝饺子汤,我跟你喝西北风吧。
其实他知道,他id上也是这个名字,没改过。“陆佳”,最开始不过就是一个更加利于记忆的代号,只是没想到,它随他的成长不断鲜明,愈来愈鲜艳,最后红到出血。他最终也活成了陆佳。
他拿舌头舔完,又忍不住对准眼角亲一亲,陆佳的回吻贪婪又小心。再做一次,他也想要。听这个人靠在他唇边低沉的喘息弄得他心痒痒,他很想跟他说,其实他想走就能走,但他才不会告诉他:就算他不给别墅上锁,他也不是很想走。
不久之后他咬断手腕,就再也不想走了。
王锴看那个黑底白字的小册子,他不知道,梦医生知道。梦医生打开遇害者名册,马上飘出一张被打印又裁剪过的老报纸,上面书写的新闻是。
把它夹住的那一页,有两个并排并的名字,被陆佳用红笔圈了出来。
梦医生也将它们一一收好。
妈妈走了,去去就回。宝贝你放一万个心,不管你外公接不接受你,我十五天内绝对回来!我一回来就要把这封信烧掉!你要等我!
亲亲你的小脸,亲亲!
你漂亮的妈妈 留
我给他写信,怀孕那时听到新闻就开始写了,我写了好多封,他就回了一封,叫我不要再给他写信。
呵,不要给你写信,你干嘛这么着急寄来这么多母婴用品,你外孙子还没出生呐。
算了,古板的老头儿就是好面子的,谁叫我那么美丽善良呢?就当我不要脸吧,我负荆请罪去,他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现在烧饭一整栋筒子楼的人抢着闻香儿。他开这么多厂赚这么多钱,叫他上黑市买酒,我给他倒。
我一个住筒子楼的独身姑娘,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上下楼都不方便,还总是遇到傻逼。还好,这世上有坏人,好心人也必不会少。比如我换粮票时常遇见的,附近福利院的院长何阿姐,她见我一个人抗几十斤大米与罐头,总要把我送上楼梯送到家门口。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最要好的姐妹,我常带奶糖罐去看她的“孩子们”,小崽子们这么小,把我围起来,我摸他们的小手,想我肚子里的小宝宝肯定更加可爱。
可是随着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开始收不到你父亲的消息。好几个月,我在我们小小的家中听收音机里的战事实报,我好想哭。
哭了对宝宝不好,我咬咬牙。日子近了,医院里全是伤兵,孕妇只能在家中生产,是阿姐叫五六个十来岁的小孩儿端热水……靠!痛死了!你还哭!我才想哭——
我那时候想他这么宠我,我不过是偷偷结个婚,没两天他就原谅我了,还要开他那辆迈巴赫亲自接我回家,给我补办婚礼……事实证明儿子,男人就是信不过——当然,我老公除外。
人生地不熟,我连他家乡话都听不懂。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肯定变丑了,可是吃饭要紧,护肤品买不买都一样,老娘天生丽质。
那可不,我肯定变丑了。但我学会了做饭,他夸我包得全是洞洞眼儿的饺子包得好,下水皮归皮馅儿归馅儿。你父亲是个诚实的人——我看上他这一点呢——他涨红个脸:要他说谎他宁可不说话。
冲完澡后衣服已经铺满了整张沙发,他随便挑一件t恤套上,往回走。
尽管舒缓了一个来回,但他的紧张不减。从恨不得插上翅膀的飞奔到越走越缓慢的踱步,出电梯时这个大小伙子扭扭捏捏,形象难堪,几乎是在一寸一寸挪动。
距离那个门越来越近,王锴才想到如果人已经走了,那该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