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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衣秀才(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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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一会就能看见县城,日落之前应当可以住进客栈。”祝岚揽着江暮沉的肩,“江兄果真是个读书人,此前不曾这样走动过么?”

“‘父母在,不远游’,要不是进京赶考,我对此类脚程之事尽皆一无所知。”

祝岚哈哈一笑,“不碍事,有我在,江兄只管埋头念书便是。”

江晖微微一笑,“想要?陪我去做一件事,我就送给你。”

祝岚屈指入口一声唿哨,车队慢慢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寻了处树荫歇息,江暮沉也跟着走过去,手里还拿着经书,页数停在他们攀谈之后。

“说来不怕江兄笑话,师父给衙门送了那么多银子都不管用,那时我当真以为自己会死掉。”

祝青云回过神来,“嗯?”

“我这画笔,好像就是泡桐木的。”江晖落下最后一笔,将画纸展示给祝青云看,“用泡桐木去画泡桐花,很巧,不是吗?”

画面中的夕阳比上回送给祝青云那张还要美,流光溢彩,夕阳下一株巨大的泡桐花树摇动枝干,树下坐着那人只有一个侧面,手中举了一朵淡紫色的泡桐花在嗅闻,鼻尖与花瓣相触,紫色的颜料也浸在人物廓形边缘,相互渲染,交界模糊。

那些鲜血淋漓的、困苦难耐的,都好像随着江暮沉的到来飘然而去,他不是旁的甚么人,只是祝岚,而已。

“胡闹。”江暮沉抽回自己的衣袖一甩手走了,祝岚以为他生闷气不理人,当晚却见他敲开自己房门,手里拿着那根泡桐木的长笛。

祝岚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欣快。江暮沉让他平躺在床上,手掌有模有样地揉按他的伤处,说是能活血化瘀,有助于伤口愈合。

“江兄这是向谁学的医术?”祝岚的腿搁在江暮沉膝上,一松一放间原有的隐痛好像真的纾解不少。

盛丰林就是他师父。祝青云默默咽了咽口水,“那个……”

“或者你坐着,当我的模特吧。”

“……行。”

江暮沉奇道:“如何不能?”

祝岚抓着江暮沉的衣袖低声:“我实在愚笨,考不上的。江兄,你这几日怎的不吹笛子了?”

江暮沉心知他在转移话题,又不好点破,只得顺着往下接:“怎么?”

祝岚闻言一笑,“江兄也懂得了。确实,不过不打紧,晚些走段夜路也无事,有我在,谁敢动商队财资?”

“我自是信你的。”江暮沉拿起空碗又倒了些井水,“听口音,你不是乔垣人罢?同盛师傅如何相识?”

“说来话长——”祝岚一气喝完一碗,平复了呼吸才道:“我幼时家中遭逢变故,全族上下蒙冤受难,幸得师父帮助,才得以平安长大,所以这书……我是万万念不得了。”

“话不是这样讲。”江暮沉安慰道,“我想盛师傅也不愿你如此想罢。”

祝岚却不再说话,呆立半天,良久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江暮沉眯了眯眼,掌中紧攥长笛,尔后很快松开,手指转动长笛打了个旋,轻快又自在。

“消遣罢了。”江暮沉转动长笛,露出笛尾刻着的一行小字:清溪楼阁暮沉沉,不觉登临夜欲深。

“是你的名字?”

“对。这笛子还是我……我一个恩人送给我的。”

祝岚就这样伴着笛音沉沉入睡,梦里不再是棍棒鞭打、腌臜污秽,而是白衣秀才低头念书的安静模样,救他于水火,带他脱囹圄。

一夜好眠。

次日祝岚问起,江暮沉有些讶异的样子,从包裹中抽出长笛,“这个?”

四、

他被无穷无尽的高温的热水包裹了,那么轻柔,那么绵软——不是液态的水,是仿若无物的蒸气,无孔不入,从关节缝儿里钻进去,誓要腐蚀什么、穿透什么,把所有劲儿化掉,变成一地碎渣子,捡都捡不起来。顺着浪潮上下起伏,混着失控的醉意,他陷入欲迎还拒的失语,烟花在遥远的海平面上炸出绚烂火光,盛大又刻骨,升腾在海天之间,天际只这一线流火,灼灼地大放光明。

刀劈斧凿般的钝痛自里而外缠绵悱恻,即刻被放大到无所适从的欣快替代,而等到烟花陨成残烬,温度消失殆尽,那些愉悦欣快仿佛只是个幻觉,从身体深处、筋骨内部返上来的只剩酸涩与涨痛,星星点点地表露,甩打他的灵魂,令他不得好眠。

当晚果如祝岚所言车队上下宿在县城客栈,夜至中宵,祝岚睡意依稀,数日监牢生涯给他身体带来的隐痛还未消退,时有时无地折磨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正烙煎饼,祝岚忽然听见一道清越笛音。清婉悠扬,随着疏朗夜风飘进中宵月下、千门万户,笛音如诉,娓娓道来。

他推窗看去,对面,江暮沉倚着窗棂手执长笛,月落清辉,映照好一方面容清俊,良人吹好曲,应是妙手裁。

“怎会。”江暮沉一本正经的,“秋后问斩,你纵是死罪难逃也还能苟活一段时日。”

祝岚一怔,继而苦笑:“江兄莫要拿我取乐了。”

江暮沉便转开话题:“还有多久可以歇脚?”

“你不写实。”祝青云指责道,“我明明将花撕了。”

“至少曾经闻过。”江晖也不恼,“你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花开无数季,难道就没有闻上一闻吗?”

“那倒是。”祝青云点点头,见江晖将画揭下找地方挂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怔愣:“这幅画——”

画笔落在纸上几乎是没有声音的。那些极其细微的窸窣响动落在祝青云耳里却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此时的起居室过分静谧,他的目光无处可落,只能送进对面那件白衬衫的主人眼底,像漩涡,平静地旋动着,依然无时不刻不在吸引他的关注。

祝青云没有告诉过江晖,其实他近视,有将近一百五十度,距离远一些就看不分明了。可此时此刻,对面全神贯注安静作画的青年的面容无比清晰似的印在他眼中,眉、眼、唇、鼻,寸寸缕缕,是他没有见过的人——他没有见到过的人。

“说来也巧。”

“还能是哪个,自是找了这镇上医馆的大夫临时学来的。”江暮沉帮他掖了掖被角,“我吹一曲,你好快些入睡,明早还要赶路。”

祝岚的笑尽皆藏在被子下,“嗯。”

他望着月下吹笛的白衣秀才,耳畔是婉转笛声,不多时酣然入梦,再无一丝往日的疼痛。

“我夜里时常难以入睡,听了你的笛子便能好些,也能睡着了。”

“可是伤痛未愈?”江暮沉神情一肃,“舟车劳顿骑行颠簸,你伤未好透,怎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不妨事……”

“那,可惜了。”江暮沉扼腕而叹,“我观你神思聪慧,若能进学,不说殿前三甲,考取一等寻常功名应当不是难事。”

然后神情一动:“不若为兄教你,如何?你念书有底子,倒不用从头学起,背一背经史子集先考个秀才便是——”

“不必,不必。”祝岚几乎有些惶恐似的,面对江暮沉的好意连连摆手,“我不是那块料,我、我也不能考功名,我不能的。”

这日响晴暴晒,车队上下俱是疲乏,午后实在难捱烈日照人,到一处村镇寻了阴凉各自歇脚。江暮沉自是同祝岚坐在一处,他也热,却不似祝岚那般四面奔走汗流浃背,还有余裕去为祝岚打来清凉井水。

“只能等上一等了。”祝岚揩去脸上的汗珠,接过江暮沉递来的瓷碗,“日头太毒,不好行路。”

“就怕耽误,赶不及去到下一个城镇。”

“读书人,是不大一样。”祝岚颇有些艳羡地看着那行字,“但凡我从前认真进学,现下说不定也能念出个名堂来。”

江暮沉拿回长笛,指节一点点绕动笛尾缠着的穗子,“念书考功名总是长久之事,若你肯学,以你的年纪再回去学几年也是有的。”

“若我肯学……”祝岚喃喃低语,“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呢?如今我能混口饭吃已是殊为不易,还要仰赖师父照拂,离了师父,我甚么都不是。”

“正是。”

“是我从家乡带来的物件。”江暮沉将长笛交在祝岚手上,“还是泡桐木的。你会吹么?”

祝岚摇摇头。

祝青云从床上摔下来了。他扶着床角站起来,梦里的痛竟然都是真的,疼得他一时面部狰狞,跟江晖说早安时龇牙咧嘴的,江晖画笔一抖,颜料在调色板上划过一道曲折弧线。

祝青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一眼光着两条长腿、只披了件白衬衫坐在窗边画画的江晖,硬着头皮道:“你在画什么?”

“昨天拍的那张图。”江晖放下画笔,“不多睡一会儿吗?帮你跟盛警官请过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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