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隼?”他压低音量跟着蹲下去,“你不会专门为了它来的吧?”
江晖不说话,相机镜头锁定崖壁上那只成年游隼矫健的身形,在它振翅而去的刹那按动快门,留下一张精彩底片。
他长长舒了口气:“你也认识这鸟?”
“之前画画又不是没经历过。”江晖笑笑,“怕你觉得无聊。”
“再无聊不可能有站岗值班无聊。”话是这样说,祝青云在边上看了一会,抄起小板凳就回车里躺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个昏天黑地,感觉身周的温度渐渐下降,最后冷得躺不住,一骨碌爬了起来。睁眼一瞧却没在画架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天色已晚,祝青云猛一推门绕车逡巡一圈,终于在山谷边缘找到了趴在地上的江晖。
有一瞬间,就一瞬间,江晖忽然很想他们这辆车可以一直不停奔行,去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或者掀起沙尘暴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片无垠的戈壁滩上。
“你想去哪儿啊。”
祝青云伸手换了首歌。英文摇滚。江晖慢慢眨了眨眼:“往前开吧。”
临近检查卡点时祝青云依旧没醒。江晖慢慢压低车速,站岗轮值的警察换了一个,屈起手指猛敲窗玻璃,江晖不得不降下车窗:“我们昨天早上才从这里走的。”
“干什么的?”
“画画。”
“修好了。”中年男人手里拿着扳手,“点火试试看。”
江晖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果然可以正常启动前行了。祝青云问他:“你朋友?”
“嗯。”江晖探出头,“老四,谢了。”
这个季节的戈壁滩露宿野外可不是闹着玩的,巨大的昼夜温差能把人的呼吸都冻成冰渣子。祝青云在车里等了一会,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还没好吗?”
“来了。”江晖坐进副驾驶座,手里拿着相机,系好安全带后也注意到了前视镜上的铜铃。“这个看上去有年头了。”
“这是我师父的车,铃铛应该也是他弄来的,岁数肯定不会小就是了。”
“嗯?”
“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江晖在毛毯下准确找到祝青云的唇瓣,唾液濡湿唇角,窄小而密闭的空间使这个吻几乎有些局促似的,像某种不伦的偷情行为。
祝青云发现这个男人展现出了远超出他想象的应对能力。茫茫戈壁,为什么这人反应如此稀松平常?苍凉荒野,为什么能自在如入无人之境,仅仅只因为常来写生?
那天底下的美术优等生大概都是野外生存冠军了。
扣住他指节的手传来的热度却和暖熨帖,让祝青云觉出了莫名心安。思绪延宕间他好像听见车门开阖的动静,应该是出发前塞进后备箱的毛毯包住了他,连同一只有力的臂膀横过他的肩颈,温暖滋生困倦,祝青云往旁边一歪,陷入睡梦。
“所以你用假名是为了——?”
“不算假名。”江晖笑了笑,“怪我之前瞎了眼遇人不淑,被卷进非吸案里,一审判二缓二,我用了四年时间才最后终审无罪。出来之后我不想再被那些人纠缠,索性直接把名字改掉,背井离乡。我想,也许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处境。”
祝青云心想,可以理解,但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祝青云听见车外呼啸而过的猎猎风鸣,天气预报少有地精准,寒潮准时降临。
“江晖。”他的指尖有节奏地慢慢敲击方向盘,“你真的就叫这个名字吗?”
被点名的人沉默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回到车里,祝青云点火起步,轮胎在沙地上滑行几十米,怎么也无法正式启动。他打开引擎盖翻检零件,没什么异常,可就是跑不起来。江晖在旁边点开手机灯光帮着他一起查看,两个人站在车前面面相觑许久,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短时间内他们可能必须得留在这里。
江晖在心里默默地想,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愿望成真?
祝青云把手伸进驾驶座一阵乱摸,一无所获,这才想起早不是乔垣那辆破警车了,车上没有通讯设备。他把手机界面上的“无信号”亮给江晖看,有点绝望地问道:“怎么办?”
五、
“我一年拢共也没几天假,现在一次性拿出来三天陪你,够意思了吧。”祝青云砰一声合上后备箱,他刚刚往里面塞了张毛毯,天气预报说预计接下来会迎来开年以来的第一次寒潮。“别看这车破,其实性能好着呢,不然也不会凑凑活活开了这么多年。诶江晖,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哦,是。”江晖倚着引擎盖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忽然一个激灵:“稍等,我接个电话。”
“游隼还算常见,走戈壁滩的没人不认得。”祝青云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江晖踉跄了一下,久未挪动的四肢一阵窜麻,连人带相机摔进祝青云怀里。挤压中镜头盖砸落在地面粗糙的砂砾之间,江晖下意识往地上一跪捡起镜头盖护好,祝青云好笑地半蹲着指了指头顶的山崖,说你想干嘛,如果在悬崖边上照相机掉了你也要跟着去捡吗?
江晖擦去镜头盖上的尘灰旋好镜头,点开刚刚拍的那张相片,说你看,是不是很美?
祝青云看着镜头里那只展翅欲飞、眼神锐利的游隼,半晌点了点头,说是的,很美。
“干嘛呢。”
江晖竖起食指紧贴双唇:“嘘——”
祝青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只淡黄羽毛的鸟停在崖壁之间,灰色尾羽倏忽一振,翼展巨大,几有学龄儿童一般身长。
远处的地平线开始出现起伏。祝青云把车开下路面,避开山谷间的风口,江晖从后备箱拿出画架和画笔等物什,祝青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问大概要画多久,江晖问现在几点,祝青云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四十四。
“太阳落山之前画完应该能回去。”江晖晕开颜料,“不是请了三天假吗。”
“我无所谓……就是万一露宿,野外环境可不大好,你确定能忍?”
他们从乔垣城城西的凤仪门出发,等古城墙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汽车已然奔行在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开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到达一座检查卡点,有个穿警服的男人对着汽车远远招了下手,祝青云减速停车,掏出口袋里的警察证递给对方,说只是跟朋友出来散散心,对方透过窗户玻璃往车后座看了看,随后很快放行。
从这座检查卡点之后整片戈壁滩上便只能看见他们脚下这一条公路。祝青云研究半天才找到车载音乐的旋钮,指挥江晖打开了,全是上世纪的粤语老歌,看起来盛丰林是个很念旧的人。
“太阳星辰即使变灰暗/心中记忆一生照我心/再无所求只想我跟你/终于有天能重遇又再共行……”
中年男人扬起手招了招,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越野车。祝青云坐进副驾驶座,“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你还没醒的时候我爬上山顶,那里还有点信号,就给我朋友打了个电话,他正好在葛梁,开一会儿就过来了。”
回程路上异常安静,没有音乐,也没有对话。江晖开车很平稳,中途停下来速涂了一张水彩,祝青云昨晚没休息好,干脆放平椅背抱着毛毯呼呼大睡。
呼吸在鼻息相融中颤抖,窗外凛凛风啸,北地的春,还远未到来。
六、
第二天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掀开的引擎盖。祝青云推开身上毛毯,车外除了江晖还站了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这人祝青云曾在乔垣城东的太和门外见过,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记得的。那天晚上,那杯酒,还有那个搭讪的小辫儿青年。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酒里被下了料,亏他还自诩警察,打鹰叫鹰啄瞎了眼,如果不是江晖,还不知道会在哪张床上醒来。
可那时的他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酒精和致幻类药物让他一度忘记了交缠的肢体,忘记了未竟的呢喃,忘记了亲吻与撕裂中剖白的锐痛,有什么极其细节的存在从他脑海中一掠而过,却什么都没留下,连欢愉都显得过分浅薄,令人发笑。
“江晖……”
戈壁的夜会吃人。冷意无孔不入地浸润他的身躯,自上而下,自里由外,最可怖的是外面浓黑的夜色,经由车窗缝隙渗透进来,细致入微地笼罩了他。他看不见身周,看不见尽头,甚至看不见就睡在自己身边的人。
“诶,”祝青云往旁边推了一把,“你别睡。”
“我不困。”江晖同他十指交扣。“你睡一会吧,熬到明天早上就好。”
“警务系统全国联网。”
“果然,瞒不过一个警察。”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盖在了祝青云手上,温热干燥,指节与指节之间有常年摩擦生出的茧。“我的确姓江……江暮沉。‘清溪楼阁暮沉沉,不觉登临夜欲深。’”
江晖站在车后,“过来推一把,先捱过今晚。”
两个人合力把车推到背风处,一起吃了点带来的食物,江晖把车窗全部摇上,车内渐渐转暖。祝青云趴着方向盘郁闷地看向车外沉沉夜色,远光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风从近地面刮起沙尘,翻转缭绕成种种弧度形状,群魔乱舞。
“省点电。”江晖关掉了所有车灯,祝青云闭了闭眼,等适应了黑暗后再度睁开,依然难以找回失落的视线。
祝青云摆摆手钻进车里:“抓紧时间。”
他一一检查过驾驶位置上的主要部件,依次发动引擎,前视镜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铜铃随着引擎启动微微震颤,发出些许清脆声响。祝青云拿指尖轻轻拨弄这枚小铜铃,铃身上书“安平”二字,应该是个平安符。
去戈壁滩上写生这件事是江晖主动提出的,也是祝青云主动应下的。他想要江晖那幅画,又不想欠江晖,既然人家提了要去,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找盛丰林借了辆车,祝青云好说歹说从局里求了三天假,理论上一天就够了,但他觉得万一江大画师灵感来了要画整整一天,那只能露宿野外,该有的东西都得准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