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快活就快活,其实没她想得那样难。
小梅忽然止住笑声,站在高高的秋千上,回头看了许三娘一眼,神色沉重。
许三娘意会,挥挥手,众人不再笑闹,虽不解发生何事,只以为小梅害怕,上前稳住秋千架。
到十月,天气渐凉。
池塘边的藕花还盛开着,一只只莲蓬跃过水面,蜻蜓在水天之间飞舞。
小梅胆子极大,站在秋千上,飞鸟一般冲出高墙外,衣裙纷飞,快活肆意。
王婆自是不收,让她或攒下自己存着,或是劝她买些吃食首饰,自家过得松快些。
不想,王大娘子先给亲娘买了个沉甸甸的银镯子,把王婆悔得抱着人心肝肉哭个不停,当即便将钱财所藏之处,全说与女儿知道。
王家父子俩没了经济支撑,几次三番要来纠缠。
许三娘捏碎瓜子,默然无语。
她的确忍不下这口气,要早早预备好,别像从前一样,傻傻跳进丽姨娘母女替她挖的坑。
她娘的命,不是就直接折在丽姨娘手里。
许二娘自在地接过茶水,斯文地抿一口,才指着丫鬟们手里的托盘。
这是我在庄子上采的向日葵,出了两斤瓜子,分一些给你吃了玩耍,还有些瓜果鱼虾,都是我们庄子里没有的东西。你没出去,只怕不识得,若不认识只管问我。
多谢。
三妹,你好了没有?我先前在庄子里,姨娘同我报信没收到,后来晓得你差点死了,叫我好生心痛。姐妹一场,我总要回来送送你。现在全好了吧?
许二娘声音清脆,言谈举止十分直爽。
给二姑娘倒茶。
直到李明远出现,两个人隐藏多年的怒气汹涌爆发。
若说她心里毫无波澜,绝不可能。
许三娘恨这位姐姐抢了自己的姻缘,恨她咄咄逼人,落井下石,恨她让自己选了条没法回头的死路。
许嵘答应,此后只有许二娘一人去书院。
少则半月,多则一月,都会回家一趟。
许二娘足足四月未回,听说是跟随书院教习,去庄子上学管理田庄,辨别粮食。
三姑娘平时轻易不出院子,不就是为着当家作主的是姨娘。
亲娘的血仇,为人子女,怎能忍住不报。
待王婆走出房门,许三娘若有所思,从前她可没听过王婆子说这些话。
学到十五六岁,便各自接回家里待嫁。继续学下去,反被人耻笑。
女子不能做官,读书识字浪费笔墨,只为教养儿子有益,取个言传身教的好意头。
许三娘去过两回,二娘比她早一年入学,有意无意带着相熟的女孩们疏远她。
外头喧哗声不断,四处人声鼎沸。
小梅打好热水,轻轻将铜盆放在架上。
许三娘拉开帘子,支起上半身,是什么声音?
原来少年时,小梅也期盼与人白头偕老。
许三娘五味陈杂,大厦将倾,她们是碎石压垮的蝼蚁,以个人微薄之力,永无翻身可能。
她今年十五岁,十六岁嫁与胡昀,二十一岁胡昀高中状元,那年天下大乱,三十一岁身死。
许三娘回过神来,先夸赞小梅。你沉得住气,比我强。
她真心实意地赞赏小梅,这姑娘天生有勇有谋,遇事隐忍不发,徐徐图之,若是准女子成军,打仗当兵也使得。
小梅腼腆一笑,姑娘不怪我当时没声张?我以为看错,怕万一到时候大张旗鼓地过去,不见人,闹出来对姑娘不好。
晚间,小梅一如常态,指挥安排小丫头们服侍许三娘在床上躺下。
待小丫头们去了外间,房里只她们两个人。
小梅压低声音,徐徐说道,姑娘,方才我在秋千上,看见外院有两个人搂抱在一块,我隔得远看不清人脸,只见到男人的衣服是府里小厮的装束,那女子的衣衫,不像是我们丫头用的。
这回相见,她头发白了大半,人憔悴不已,然而神情比起以往还更沉稳。
姑娘大安。我没照料好姑娘,被逐出去一点也不冤枉。有一件事,我心里实在放不下,要同姑娘说清楚才能放心。夫人去世,丽姨娘脱不了干系。当年,夫人和善,对丽姨娘极好。病重的时候,都是丽姨娘贴身伺候。这样请了好些大夫,夫人反而愈加不好,直至病重去世。我觉得不对劲,有意观察丽姨娘的行踪,见她偷偷改变装扮,隐瞒行踪,在小摊贩那里买了好些药材。先前我隐忍不说,是忧心姑娘年纪小,沉不住气,料理不来。老爷宠爱丽姨娘,我没有真凭实据,贸然说出来怕打草惊蛇。姑娘大了,我家女儿才和离回来,我们母女无处可去,只能去别处求生,走前定要把这桩事告诉姑娘,才不辜负我奶了姑娘长大的情分。
许三娘惊愕失色,打翻手里的茶杯。
小梅跳下秋千架,抚着心口抱怨,上头太吓人了,我腿都软了。你们也别去,我刚刚差点摔进池塘。
众人笑她,还以为你胆子多大,我们才不敢上去呢,魂能给人吓丢。
小梅嘻嘻笑,扭着许三娘的臂膀撒娇,姑娘,我们快回去吧,这里好多蚊子,别咬着姑娘。
许三娘站在下头,见小梅笑得花枝乱颤,亦展颜一笑。
前生,她连院门都不愿意出,沉浸在院子里无人打扰的安逸中。嫁给胡昀,需得持家立业,打点家事,才摸索着学料理事物,接待人情。
现在想来无比可笑,她迟来的自立只是为了男人。
丽姨娘听闻王家事迹,深恶这家男子为人,见一回就让人打一回,替母女俩省了事。
许三娘收留王婆母女,反而叫府里的下人们觉得三姑娘重情义,犯错的人仍能网开一面,不如往常重用贴心更叫人觉得不可小觑。
许府中人,对许三娘的吩咐倒比以往还听得进去。
许三娘不欲见她日日在眼前,打发人去看竹林。
王婆如愿留下,王大娘子沉默寡言,做事爽快,被留在院中帮厨。
和离后,王大娘子郁气消散,每月拿了银两,交给王婆。
晚上的宴席,许嵘喜气洋洋。
二女儿能歌善舞,极会活络气氛,姨娘和另两个偏房娇声软语不住说些好话,连最呆板的三女儿,也端起酒杯朝自己祝酒,说些身强力壮、长命百岁的吉利话。
许嵘笑得合不拢嘴,家宅和睦,乃是兴旺之象,再来两三个儿子,他们许家必定是四水城顶有声望的人家。
许三娘一向叫她二姑娘,她仍然叫三妹,许嵘斥责了好几回三娘,没有手足情谊,只这丫头油盐不进,拒不改口。
许二娘兴冲冲来,见三娘比以前还无趣,任凭她怎么把外头见闻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为所动。
干说了半个时辰,没人应和,许二娘没了炫耀的兴致,更坐不住,敷衍两句便被丫头们簇拥着趾高气扬地离去。
许三娘端详许二娘,真见了面,她反而藏得住心中的情绪。
眼前女子样貌随丽姨娘,五官柔和,耳边戴一对长长的穗状耳环,衬得她楚楚动人。
许三娘甚至还能分辨出,许二娘比起六月去读书的时候,肤色黑了些许。
许三娘怕一相见,她藏不住自己的恨意,姐妹口角并不是一个让手足相残合理的理由。
没等到晚上,许二娘就主动追到三娘院子里。
身后的丫鬟拿托盘端着东西,脚边一箩筐瓜果。
许三娘听着外头的动静,梳洗打扮。
晚上,她们必定要在一张桌上吃饭,许嵘喜欢家里团圆和气。
许二娘和她互相不喜,但一直维持面上客气,谁也没有明着作出什么事来针对谁。
她在书院中长久待着,十分郁闷。
许嵘专门教训她,要融入进去,性子不要那么孤僻。
许三娘头一回任性,要求只在家里学。
小梅才受夸奖,行事更求稳重,遇到许二娘的事,却克制不住垮起脸。
二姑娘回来了,一大早就嚷嚷得四处不清净,叫别人以为是什么大官衣锦还乡才好笑。
许嵘只得两个女儿,有财力的人家有些愿意送女儿读书习字,单请教习到家里乃少数,大多送去官府开办的女学。
她要做些什么,护住自己。
你说的这事,我们得找两个可靠的人慢慢查探,不能打草惊蛇。
室内烛火熄灭,明亮的光线被朦胧的晨雾取代。
我知道。许三娘握住小梅手,小梅,你能过真正自在的生活,你想去哪里现在就能去,如果愿意相信我,等我支撑起家业,我会好好替你安排。
两人相视一笑,小梅目光明亮,羞怯地笑,我等着姑娘,送我风风光光出嫁。
许三娘怔愣,要离开四水之前,小梅态度坚毅地说,她不会将彼身安乐寄托于他人,只盼能再活到丰衣足食的日子。
自己这是指代姨娘,丽姨娘还是兰姨娘?
小梅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心惊肉跳,姑娘会不会怪自己?
许三娘接连被许多前世不曾知晓的秘闻砸得眼冒金星,她在家中长到十六岁,竟是眼盲耳聋,万事不知。
屋里只她们两人,王婆机灵十足,亲手将茶杯碎捡起来,姑娘小心,姑娘要当没听过我的话,否则怕,怕那起子黑心肝的小人消灭罪证,甚至于怕恶行败露,到时候说不定胆大包天要来害你,那叫我老婆子怎么对得住姑娘和夫人。
许三娘的震惊自然是真的,她娘去世的确是因为生病,但是否有丽姨娘下毒的缘故,她摸不清楚,但心里立时就信了王婆的话。
王婆如愿见着许三娘生起戾气,她不怕许三娘不留下她,毕竟现在只有她这唯一的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