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是那些将师尊逼到绝路的那些所谓的纯真良善的百姓,他们如同恶鬼,不,他们比恶鬼还可怕。
当日沈洛卿以身殉罪,将含霜剑悬在颈边,字字含泪:“清玄座下第一十七任尊主,沈洛卿,向各位殉罪。”
“所有罪责,皆余一人所担,余一人有罪,无及他人。”
他将脸贴在冰棺上,看到冰棺里的人与他隔着一层厚冰,欣喜若狂。
——师尊躺在这玄溟冰棺里。
这冰棺还是他亲自去北寒极地取来,背在身上,一步一步爬回来的。
——他回来了。
他已回到了崇明山上,忆卿阁的亭台中,重诀踉跄着出了浴池,这种幻境对身体意识消耗极大,即使他之前已做充足准备。
但还是无法避免元神的耗尽。
重诀一出门,周围的仆人便黑压压地跪下来一片。
“啊啊啊,你这个蠢货!!!你找死不要带上我呀!你……”墨临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消散,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身体变得逐渐透明起来,最终消散在世间,也吞没了他未完的一句话。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守魂灯里的火焰幽幽地冒着绿光,不知过了多久,绿色光芒像是炸裂一般分出一缕淡蓝色的火焰,但只是一瞬间便立刻消散了。
“我要再试一次,你给我滚开。”重诀用匕首将手割开,一整条胳膊上都是深不见底的血痕,鲜血瞬间涌出,冰棺之下的法阵冒着黑色雾气,那些繁琐的符文发着异样的光芒,黑雾弥漫而来像是吞食一般贪婪地缠绕上重诀的手腕,顺着胳膊蚕食着他的鲜血。
重诀脸色发白,失血过多导致他的身体温度不断降低,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了,他嘴唇微动,从唇中溢出一连串晦涩难懂的咒语。
重诀撑起身子,意识有些恍惚,他都分不清这是幻境还是现实了,他伸出一只手朝着冰棺爬去。
重诀面色冷凝,在冰棺前来回踱步,语气严肃道:“从表面上来说,守魂灯是引领我们的魂魄回到过去的记忆点,但是我曾听人说过,如果以自己的灵魂献祭守魂灯,这样就可以回到过去,制止那些错误,那这样……那这样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会改变。”
“只要我改变了过去,师尊说不定……会活下来。”重诀疾步走向守魂灯,目光灼热地望向守魂灯,这是他所有的希望。
“你真的疯了,你都说了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如果你把灵魂献祭了,回不来了怎么办!”墨临有些不明白了,他诞生这个世界不久,人世间的情感太复杂,他不愿意弄懂。
“那是幻境,师尊回不来的。”墨临没有想到他竟如此执拗,都到这个地步了竟还不死心。
“你以为守魂灯真的是幻境吗?”重诀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
“什么意思?”墨临大惊,直接凑到了他的跟前,他虽是重诀的恶念,但也继承了他所有的情感。
重诀闭眼,睫毛颤抖着,他拿出一把匕首,直捅心脏,血喷涌而出,他神情漠然地感觉着自己的意识慢慢变得薄弱起来。
比起心上的疼痛,濒死的体验便微不足道了。
周围景象瞬间变幻。
黝黑的眸子闪着恶意,语气轻浮道:“就算你去了又怎样,你改变不了师尊将死的命运。”
“这么多次,你说说你哪一次成功了。”墨临两指夹住剑梢,似是漫不经心般将剑推至另一侧。
“你杀不死我的,我们俩是一体的,只要你魂魄不灭,我就会生生世世跟随着你。”墨临还想再说什么,可重诀自言自语着似是入了魔怔。
不论眼前的世界是真是假,所有的痛苦与悲伤都是真的。
霎时间,一道寒芒闪过,在暗室中发出凛冽的锋芒。
重诀将破尘召来,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闪着寒光的剑对准了一脸愕然的墨临。
“什么?你疯了吗?你每进去一次你可知道你元神受损有多严重。”墨临从他身体里逸出,面色不虞道。
他与重诀本就是一体,重诀元神受损,他也受了重伤。
“你再这样子你会死的!”墨临脸色阴沉,大有不配合的意味。
所以他偷了神器,他私自读取了守魂灯中师尊的记忆,亲眼目睹了当日师尊的死亡,并编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幻境。
“不——师尊——”重诀目呲欲裂,就算知道那是回忆,就算知道这些无法改变,他还是放不下。
重诀捏紧了拳,崇明山上每一个人都有罪,师尊是他们逼死的。
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那把素有君子剑美称的含霜,鲜血从含霜剑感受到主人的血液后,发出刺耳的嗡鸣声。
它在哭。
沈洛卿自刎之后,从城墙上坠下,以壮烈的寻死成功化解了所有百姓的怨恨。
是啊,不是第一次了。
重诀都快忘了他这是在幻境中给自己制造了多少回一场又一场的美梦。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次当他想要靠近师尊时,无论他怎样澄清怎样解释说自己无罪,得到的却是一句又一句的滚。
“——罪责有三:师门不幸,孽徒重诀为祸苍生,此为罪一。”
“——未得看守,不曾管束孽徒重诀,此为罪二。”
“——身为尊主,未司其职,此为罪三。”
可那又怎样,师尊终究……回不来了呀。
重诀闭眼,又是当日情景,也是他此生难以言表的终生之憾。
邺城墙上,沈洛卿一身白衣,周围的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他来到忆卿阁的法阵前,法阵上的符文晦涩难懂,花纹繁琐复杂。
古铜色的守魂灯里幽幽地冒着绿光,像是指引一般薄弱的光丝丝缠绕着在法阵四角边上摆放的巨大冰棺。
重诀眼角含着泪,仿佛失而复得一般慢慢抚着面前这座巨大的,泛着极寒之气的冰棺。
再次睁眼,已是另一番景象。
他坐在一池温泉中,周围楼台高阁,亭台水榭,自成一派风景。
不远处还有几声鸟鸣,身后则是一片竹林,风过树梢,竹叶摇动,发出簌簌的落叶声。
*
重诀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忆卿阁的床上,他连忙起身查看周围的环境。
这好像还是幻境,那师尊在哪里?
师尊,师尊,师尊……
不行……师尊爱干净,他不会想看见我这满身是血的样子。
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在离冰棺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手……垂下了。
但是现在重诀说要献祭灵魂,这威胁到了他自身安全,所以他自然要阻拦。
“不行,如果不成功的话,你死了不要紧,那我呢?我怎么办?”墨临挡在守魂灯前,恨不得直接将守魂灯打翻在地。
但他是魂体状态,除了和重诀有关的东西外,他碰不到任何实质的物体。
比如他对沈洛卿就拥有很复杂的情绪。
因为重诀的缘故,他对沈洛卿有一种依赖还有藏在心里的爱慕。
但他本就是恶念所化,所以也对沈洛卿心存戏弄之意,而且在幻境中重诀是控制不住他的,而他则一看见沈洛卿,便恶念横生。
“最后一次……”重诀低声喃喃道,手里的剑掉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
“什么?”墨临没听懂,便再问了一次。
“我最后一次去,这次我肯定把师尊带回来。”重诀双眼发红,师尊的死在他心中已是此生执念,他若复活不了师尊,他也不会独自苟活。
重诀声音带着恨意:“如果不是你,我一定可以让师尊在那里面活下来。”
“为什么你在幻境里面三番四次地控制我,你明知道我是受不得师尊受一点苦的。”
墨临却并不答话,不知道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露出一抹讥笑。
“里面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有外面的这个,现在在冰棺里躺着的这个才是咱们的师尊。”墨临指着冰棺里的人对着重诀大吼。
重诀精神有些萎靡,良久,他才缓缓抬头,眸子中满是冷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他哑着嗓音回答道:“我知道那些是幻境,但是那些也是师尊的记忆呀。对于师尊而言,他就是活生生的人,哪有什么幻境。”
墨临神色微动,是呀,幻境是假的,可是师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
所以在幻境中,他杀光了那日在城墙下逼死师尊的每一个人。
“我还要回去,我还要去找师尊。”重诀站起身来,带着不容人商量的口吻。
散乱的黑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黑发间隙中,眸子阴沉似水泛着寒光,使得他整个人都带着丝丝冷意。
白衣染血,但罪不在他。
当日重诀被罚了一百零八下噬魂鞭关在地下水牢里,他根本不知道师尊以身殉罪了。
后来他被偷放出来后休养了一段时间,再后来便是传来师尊身死的消息,他不信师尊是自刎后坠楼而亡。
师尊从不信他,一想到这,重诀嘴唇瞬间毫无血色。
一开始,得到的是师尊的疏离与厌恶。
后来,就是冷冰冰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