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睛后,抿了抿嘴唇,然后端起了面前的汤碗,简单说了句:“那好吧,就这么样吧。”接着,王婉宁便拿餐具直接开吃起来了。
母亲望了望依然不太开心的女儿,叹息了声,对王良明和武藤说道:“我也明白,总是让她白天一个人在家关着,换了我,估计同样憋得慌。可是现在呢,外面危险是真。今年年初,良明也知道,镇子上差点还没闹起土匪。所以说吧……”
“唉……虽然现在都提倡‘妇女要顶半边天’,男人们在外征战,女人要学会出外工作、勤俭持家。这若要是放在之前,相对和平的时期,我倒也不至于有这般担心。”母亲从武藤手中接过碗,舀了勺汤到嘴里,润了润嗓子,继续解释:“但自从年初土匪那事儿完了以后,三个月前,镇子上还被日本人给炸过一次。”
说罢,男人打了个响指,招呼来略微萎靡不振的王婉宁,笑了笑,对她说:“你母亲这样的安排也不错的。你不是要跟舒莱曼学画画吗?这样的话,他教你两天,剩下的五天,”
武藤点了支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男人见王良明一直低着脑袋,没搭理自己,便冲他吐出了口白雾,再拿腿碰了他两下,眼神示意他别光自己闷着,也参与到家庭事务的讨论中来。
他继续说:“剩下的五天嘛,你就在家里好好画画,把‘作业’画得精细点,这样会更方便他指导你。”
“哎哎,你先别急着高兴。”母亲干咳了两声,把腔调顺得严肃了些:“我同意你去。但是,咱丑话可得讲在头里。”她皱了下眉,扶着前额,略微思考再三,想出来一个折中的方案:“你呢,我答应你去。但是你得保证两点。”
“嗯嗯,哪两点?”王婉宁拼命点着头,一个劲儿答应着。那架势,似乎只要能让她出门去镇子上,无论要‘签’什么‘不平等条约’,她都能答应。
“首先,”母亲一本正经地给她立起了规矩:“你可以去。不过呢,一周只许去两次。剩下的五天都跟家里面,好好待着,不准乱跑。其次,如果这中间出了什么额外的差错,以后就再不许去了。你,同不同意?”
武藤抬起头,神秘兮兮地环视了一圈,直到目光停留在低着脑袋的王良明身上后,两个女人也没猜出来到底是什么。
“这个呀,是鸡。”武藤料定她们俩肯定想不出,自己和王良明会碰上这个,还给带回家里来了。他一边拿勺子搅和着锅里的汤,将底料舀匀些,一边继续说:“但不是一般的鸡,严格意义上还算不得。是我跟小老弟今天运气好,碰上了一只山鸡,就给……”
眼瞅得意忘形的男人马上又要将某些不可言说之事说漏嘴,王良明“嗯”了一声,假装清清嗓子,实质上是给他一个提醒,要他注意自己的言行。
紧跟着,她又拽过武藤,满脸期待地恳求他:“大哥,你也帮我说说话。”
武藤咧嘴乐了,点点头,告诉他们的母亲:“小妹讲得是对的,您就让她一起来吧,这样的话最保险些。对吧,小老弟?”说到这儿,男人转头冲王良明扬了扬眉毛,问起他来。
“嗯……是…啊……”王良明勉勉强强应付着,一边紧张观察母亲的表情有没有什么异动。王婉宁此时趁热打铁,给母亲‘最后一击’:“娘您看,哥也同意这么做。你就答应了吧,啊?娘?”
王良明正打算再努力试一次,母亲这时却放下碗,抹了把嘴,又咂了咂后,抬起头来。
“这个汤味道真不错。是鸡汤吗?还是你们去买来鸭架炖的啊?”
武藤听到她在问自己事情,便重新‘正襟危坐’,不再继续折腾王良明,使得他终于得以趁机讪讪地抽回自己的手。
令王良明感到过分的是,武藤这边的胳膊揽着自己的肩,那边的手居然用筷子夹起菜来了。看上去,他是压根就没打算换个姿势。
王良明略微有些恼火,只好自己上手,拽住了男人一根正微微蜷动着挠自己脖颈的指头,准备把他拉下来。
可他怎知,男人不管还有母亲和妹妹在面前,二话没讲,敏捷地捉住了王良明的手。然后,武藤再趁另两个女人都埋头吃着东西、不知晓眼前发生一切的情形下,迅速抬起胳膊,从王良明脑顶绕了过去,一把将他的手?到了桌下,牢牢地攥进自己的掌心里。
“哎呀!”王婉宁被揶揄得已经不太好意思了,狠狠地摇了摇头,连连坚决否认:“我没……我没有……我没有啦!真没有生气!”
“好啊,”母亲对她讲:“那…咱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两天去外面,剩下时间跟家里,好好做你的美术作业。以后不许再反悔,再想着要我给你多几天出去的时间了哈?”
“嗯……我不反悔!肯定不反悔!”王婉宁很尴尬,本来自己的确是已经想通了,武藤给的方案相对来说很科学、很可行。虽说自己还曾想再争取多出来的一天,结果被他们说来扯去,到最后自己反而下不来台了。
王良明不知此时的王婉宁是因为正在怄气,还是她真心如此想,只听她回应道:“我大哥说得在理。毕竟画画是件需要下功,肯花时间的精细活儿。所以,我还是就去两天吧。剩下时间就在家自己练习,这样会更有效率些。”
“呦,”母亲觉得挺意外,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婉宁,问道:“你这是跟娘生气了?”
“啊?”王婉宁抬头,满脸木然地回答母亲:“没啊,我的确是方才又考虑了番,觉得大哥说得挺有道理的。每周都需要留出点时间练习,否则光听辅导,效果应该也不会很大。”
母亲瞪了他一眼,责怪完毕后,继续对大家讲:“也就那次完了以后,我突然感觉,原先这个地方极其安全。但其实……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普天而下,终归难找到一个真正平静些的安家之所吧。”
每每聊到有关战争的沉重话题,餐桌上的氛围就能瞬间冷场。尤其是在武藤彻底进入自家的生活中后,和家人谈论这些议题时,那份神奇的释然与淡漠,让王良明更觉得诡异万分。
但相处久了,武藤早掌握了即时收住的话题的‘万能金句’:“战争会结束的。等都结束了,就都太平了。”
王婉宁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便随意讲了句:“我真得憋出病来了!娘!”说完,她就开始不停摇晃起母亲的胳膊,恳求她松口,放自己去‘上班’。
王良明寻思着,这若是放在原来,母亲是家里权力的巅峰,享有绝对的威严。什么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俩去讨价还价的余地。但现在,面对妹妹这在自己看来都有点过分的请求,母亲居然没生气。而且不仅是没生气,看上去,好像真有变心思的打算。
“哈哈,小妹说得有道理的。”武藤给大家都盛完了饭,自己也坐到了王良明身旁,对他们二人的母亲讲道:“而且吧,我感觉呢,白天把小妹一个人扔在家里,谁也没法照看。若是这里出了什么事,那才是真的危险。让她跟着我们到诊所来,相对来讲,也更…安全一些呀。”
“嗯嗯,我知道这个。”武藤微微眨了眨眼睛,笑着看了看王良明,插嘴道:“小弟跟我讲过这事了。”
真好意思提这茬啊!明明就是自己国家军队造的孽,却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讲起来了。王良明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便又低下了头。
可没等他在心里暗暗骂完武藤,母亲对自己的数落就接踵而至:“你也好意思跟你大哥提这个啊?当时都把娘急成什么样了?良明?”
“对不?小老弟?”武藤末了,不忘征询一下王良明的意思。
实话讲,王良明并不那么赞同如此这般安排。但看到连母亲都被说动,改变了原先坚持的‘规矩’,他觉得自己自然也不好再多讲。于是,他只得“嗯”了一声,附和他们,表示同意。
王婉宁嘟着脸,显然是心中仍有意见。可是她清楚,能争取到这一步,已经相当的不容易。况且武藤所讲亦不无道理。
说到这儿,她便又对王良明和武藤讲:“你们啊,回头也和舒莱曼先生提一下。毕竟现在这世道还乱,她一个女孩子家,老在外面,我实在难以放心得下。可以吧?”
王婉宁当然不会满意这样的安排。可是她清楚,这恐怕是眼下唯一一条行得通、能让自己走出家门的路了。于是,她只好撇撇嘴,叹息了一声后,点头答应了下来。
“嗯。那……”见事情进展顺利,一如自己预期中那样,武藤舒展了下眉宇,再活动了活动胳膊拳脚后,把手按到了王良明肩上,挺高兴。男人说:“成吧!就按您说的来办。我和小弟回头跟…医生说一下,每周安排她过去两次,其余时间,就让小妹在家里休息。”
王良明看得出来,母亲是真的被说动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这可真的高兴坏了王婉宁,直接就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搂着她的脖子,十分亲昵地喊了声:“谢谢您,娘!”
谢完母亲,紧跟着,她再面向发着呆的王良明,和环抱着手臂、脸色颇为得意的武藤,对他俩讲:“谢谢大哥!谢谢……二哥!”
王良明坐在那儿,木讷着脸,一动没动。一个多月前,他还会对因为对自己‘称呼’改变的问题,时不时和妹妹争个面红耳赤。武藤不用多说,在这种问题上立场肯定和王婉宁是一致的。所以现在,他实在懒得再去纠结这茬,心想爱怎么叫就怎样叫吧,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而武藤显然没有忘记和他的‘约定’。男人投给他一个‘没问题’的眼神,保证不说关于在山谷里面的种种经历。然后,飞行员告诉两个女人:“就给从集市上买回来了。”
“呦?集市?”母亲有点好奇。她从锅里再一次舀出一勺汤,和几片切得很薄的肉,追问起来:“集市上,现在还卖起这么名贵的食物来了啊?得花了不少钱吧?”
“嗯,您觉得,这是什么做的呢?”武藤一贯喜欢兜着圈子讲事情,跟王良明天天如此,和他的家人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会稍稍收敛起些二人单独相处时的顽劣和不正经。
“我猜,这个……”母亲思索了一阵,颦起眉,确认再三后,答道:“应该是鸡肉汤吧?挺醇香的,肉质也鲜嫩得很。不过……咀嚼起来似乎还有些牛肉、也可能就是鸡肉本身自己的味道吧。总之,与平时很不一样。”
“因为呐,您只说对了一半。”武藤得意地扬起嘴角,指着那锅汤,对不知道咋回事的王婉宁和她娘解释:“鸡肉是鸡肉,当然喽,既然味道不一样,那就肯定有不同之处。”
“喂!你干嘛呢?!”王良明极力压低声音,质问道。他脑子里很懵,完全没闹清,武藤到底在搞些什么。
而男人冲他挑着眉毛,又将右手里的筷子架在手指上,‘啪啪’地夹了两下,似乎是在叫他别管手是不是被拉着,像自己一样正常吃饭就成。
王良明呆望着他。男人的手掌很宽,很粗糙。因为兵当久了,加上来这边以后,每天也帮着干了不少活,上面布满了老茧,硌得王良明觉得皮肉痒痒的,挣脱了几次也没挣脱开。他不明白,为什么武藤会突然拽着自己不放。
“啊……就这么定了!”王婉宁说完,便再不顾、也不想顾还在乐呵乐呵拿自己方才的‘手忙脚乱’寻开心的其他三人,拿筷子伸手夹了两三片培根,低头就着碗里的饭开吃了。
母亲亦不再继续干坐着,用勺子继续舀起了汤喝。
而王良明发觉武藤的胳膊,半天了,还搭在自己肩上,没放下来。他轻轻耸了耸肩,希望武藤能把手拿下来,放开自己。可男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乖乖听他的话。王良明这么一弄,那条强健的胳膊反倒将他搂得更紧了。
她话音还未落,却见武藤搭了整条胳膊到王良明肩头,靠着自己亲哥,好似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苦笑道:“完了,完了。这下小妹是生起我的气来了。唉唉,小老弟,你别干愣着啊。帮我说说话,啊?”
男人插上这么一嘴后,原本尴尬的局面,立刻便被大家的笑声给彻底打开了。王婉宁颇难为情地放下了汤碗,一时着急,用拿着筷子和勺的手四处不停挥舞,赶忙为自己辩解,话都结巴了:“没有……唉我……我真没生气!我……真的是……真心愿意就出去两天的!”
“噢?你真这么决定了?”母亲一改先前一派严肃和忧愁的口吻,也顺着武藤率先挑起来的话茬,接了下去:“你真不是生我们的气啊?”
“哎,是啊!都会……结束的。”母亲对他笑了笑,与其像是在宽慰家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宽慰自己一般。
然后,她转向埋头吃饭的女儿,怜爱地捋了捋王婉宁扎在头侧的小长辫,又长叹了口气,进一步松了口:“好吧,娘再给你多放一天。你每周可以出去三次,怎么样?”
“没事,娘。”
“是啊娘,”王婉宁毫不怠慢,加大了劝解的力度:“您不是就担心我的安全嘛。我在这里,反而更加不安全啊。”
“……这儿…是咱家,旁边不还有张老伯、四婶他们呢吗?”母亲仍试图为自己的观点辩驳一下。
“哎呀,张老伯白天都不在家里。四婶常年卧床,她女儿春香那根本就不是盏省油的灯,还能指望得上?”王婉宁当即直截了当否决了母亲‘不切实际’的念想。她说:“娘,你就让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