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良明知道,若要就此事较起真儿,说到底,武藤来到这里三个月的功夫,改变最大的其实不是她,而恰恰是跟男人几乎形影不离的自己。自从他正式进入自己的生活以后,自己的的确确时不时有种找到了个靠山的念想,忧愁与顾虑随之减少了许多。
他觉得,自己是愈发的慵懒起来。男人的手康复之后,揽去了许多原本属于自己份内的活计。随着相处的日子慢慢增多,他甚至还开始有了种想把所有的担子都丢给武藤的冲动。王良明时不时会思忖,要是能指望武藤将家给把持起来,那就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碍于面子上似乎挂不太住,王良明还不敢贸然决然去成为这个甩手掌柜。他明白,自己的母亲还都坚持操持着一些家务,自己要是就先这样,也有点忒不合适了。
可他哪知这一瞥,妹妹倒居然来了劲,又眼巴巴地看向了武藤,像是在渴望这家伙能够说服自己亲哥,使得自己能够尽快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山鸡汤。
男人摸了摸下巴,然后先是瞅了眼王良明,想看他什么意见。见他不理自己,武藤便又兀自对着钟表,大致做了个估计。接着,武藤告诉王婉宁:“这样吧。我先把汤端出来,给你先盛上一点,同时等你们母亲回来,怎样?”
没等王良明回答,王婉宁就抢先连声应和了他的想法。不光如此,她还一手一根筷子,噼噼啪啪地敲起桌子边,催他赶紧去。男人嘿嘿笑了两声,打了个响指,就转身进了厨房。
“哦?我还不比你懂什么啊?”听他这么讲,武藤挑了挑眉,故意作出了一派严肃的口吻,锢着他的胳膊也收紧了些:“你觉得,我这个上过……”
意识到王婉宁可能还坐在门对面的厅内,武藤稍稍压低了声,跟他讲:“我这个上过战场,会打枪,开过飞机,见识过世界的老兵,还不如你一个只会东躲西藏的小孩懂得多?嗯?”
说罢,望着王良明满脸黑线的别扭样,男人自己就先笑了,也不再揶揄他,主动上前打开了屋门。房内,王婉宁已经先替大家摆放好了所有的餐具,正坐在桌边,焦急而热切地期盼武藤赶快把炊房里的菜肴都端上桌。
“其实,有德国医生帮着车接车送,安全上基本还是有保障的。并且,”武藤微微一笑,主动伸手拿过母亲的碗,帮她盛了一碗饭,继续补充道:“他跟我们讲了,工钱啊,以后给小妹也算一份,这样多不错。”
“对啊娘,”听武藤这么有板有眼地劝说着母亲,王婉宁看到了一线生机,心中的希望之火被再次点燃。她趁势说:“我去舒莱曼先生的诊所工作,以后就可以帮着家里面赚钱啦。”
母亲犹豫了一下。从她脸上的表情,王良明就可以看出,她有点动摇了。但过了片刻,她还是回答了妹妹:“咱家现在……并不是那么……那么急切需要钱。还不需要一定得你来帮着家里赚钱。”
王良明早就料到武藤会这般耍赖,但实在懒得跟他再费口舌,毕竟搞不好会让自己尴尬。
他无可奈何地把男人的手从自己肩头拽下后,将方才舒莱曼交给自己的那包土塞给了武藤。紧跟着,王良明又不忘‘教育’日本兵两句:“另外,以后不要再和舒莱曼先生提这样的要求了。这么要东西,不合适的。”
“为什么不合适啊?”武藤反问道,同时双手轻轻向上一抛,装土的纸包在半空中翻了个滚儿,再稳稳当当地落回了他的掌心中。男人讲说:“咱们给教授工作,帮他解决问题。作为互换,他帮帮咱们改善一下生活,应该,也算是一个对等的互惠。”
王良明把米饭摆到桌子正中央后,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他用拳头支着脑袋,好让自己不至于当场昏阙。他心想,扯谎就扯谎吧,但为啥胡掰持什么烤鸭……
且不说依着舒莱曼精打细算的‘吝啬’性子,自己平日里和他一起吃饭,这位医生都总捡相对便宜的素食点。偶尔,顶多再叫上一盘牛肉,就可谓是奢侈了。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那茶楼现在食材供给缺少得厉害,许多荤菜全部撤下了菜单,怎么可能还会有烤鸭?!
“出什么事了?嗯?”男人一手端了一大盘刚炒好的菜,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脑袋,安抚他说:“就算真出问题了,急有什么用?不还得慢慢的,一点点来解决吗?况且,这事情,本来就打算要跟你母亲商量的嘛。”
说罢,武藤一拍胸脯,犹如长官在对下属发号施令般讲道:“你别插话,还是继续做你的份内事。按我的办法走,就行。”
果不其然,母亲的声音陡然间严肃了几分。她问起自家闺女:“怎么回事?你今天没踏踏实实跟家里待着,跑到镇子上去了?”
接着,武藤走上前,掀开了锅盖。男人用手隔着棉布,从腾起一片白烟的蒸笼中取出来一大碗米饭,放到王良明端来的一个盘子上,同时摆出一副教育人的口吻,继续对他讲:“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有助于你更好地给你哥当帮手。”
“哦。”王良明应了一声,借坡下驴,顺势抖了个机灵:“那我,还是不开心好了。”
这可把武藤给乐坏了。男人在想,他打算跟自己抬一杠,却不曾想,自己正好缺个由头,从方才因为差点把秘密说漏嘴的尴尬中解围。王良明如此讲,正中了自己的下怀。
“良明,”直到听见母亲的召唤,王良明才回过神来。他见母亲指向厨房,对自己讲:“你也去帮着你大哥一块儿弄。他现在是刚刚康复,没好彻底,不能不注意着。所以你要多担待着点,明白没?”
“哦。知道了。”王良明嘴上答应着,整个人却顿时泄了气,无比的懊恼。方才一直幻想着日后事事靠男人,眼下恐怕只能作为过眼云烟般的南柯一梦了。他叹了口气,两手撑着桌子,好让无比疲惫的身子能够站得起来。然后,他再遵循母上大人的要求,极不情愿地挪向了厨房。
没等进门,王良明就发觉到,自己的肩头又被搭上了男人两只不安分的手。因为心情有些小小的失落,所以他撇了撇嘴,把那双手给拽了下来。武藤笑着问他:“怎么了?不开心?”
“刚刚好诶,”男人咧嘴乐了,跟她讲:“小兄弟和小妹正讲要等您回来再吃呢。现在可以了,咱们就开始吧。”
“哦呦,你俩今天表现这么好啊?”母亲吃了一惊,觉得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她心想,自己这两不省心的毛孩子,懂得等自己回来再一起用膳,可真是头一回。
王良明‘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妹妹,严重鄙夷地瞅着她‘不知好歹’地跟那儿点头的德行,实在懒得再费口舌去戳穿了。
“我吗?我倒真是忘了,应该这么干才对。”
方才舒莱曼讲的一席话,让王良明此时仍膈应得很,妒忌得很,便也就没告诉武藤德国医生对他的那番、在自己眼里已是颇显过分了的赞美。
王良明背过身,木着脸准备进屋里去。男人这时却又凑到了他身后,把两只大手搁在他肩头揉搓着,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讨好他一般,说道:“那个,刚才谢谢你,帮我解围啦。”
趁王良明感慨万千的功夫,武藤已经端来了那口煮山鸡汤的砂锅,放到口水都恨不得快流出来的王婉宁跟前。男人取来了把大汤勺,搁在锅里头搅拌了几圈,舀起一勺,要盛进小碗里。
这时候,‘吱呀’一声,家门被推开。他们的母亲从纺织厂下班回了家。
“呀,你们把晚饭都弄好啦?”劳累了一天的母亲见食物已被端上了台面,不用自己再花时间去慢慢捣鼓,自然十分欣喜。
王良明很无语。瞅着妹妹得意洋洋冲自己开心笑着,像是在炫耀一般的表现,他觉得,这竟跟武藤平时揶揄整蛊自己时的那般顽劣劲头有几分相近了。
他心想,王婉宁本更甚于自己,实打实有个柔弱内向的性子。放在原来,无论对母亲,亦或跟其他外人,定是唯唯诺诺,逆来也要顺受。即便自己和她关系更亲近些,平日里小打小闹的玩笑还有偶尔的拌嘴争吵缺不了,一旦自己做出什么决定,她亦并不会有二话。
但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变得活泼的很。
“都这点儿了,咱娘还没回来啊?”王良明睨了眼墙上挂钟已经开始向左偏去的时针,沉思了半晌后,说道:“要不,咱们再稍微等等。等娘回来了,再一起吃吧?”
“哎呀,怎么…还-要-等-啊。”王婉宁鼓着腮帮子,嘟着嘴,拖着长音哀叹说。她拿筷子不停地戳跟前的小瓷碟,弄出哒哒哒的声响,委屈抱怨着还要忍饥挨饿一阵的‘悲惨’局面。
王良明则投给了她一个白眼,想让她消停会儿,别那么闹腾。
“你……”见武藤如此不懂得人情世故,王良明很是头疼,却又不知道应该怎样劝说才行。他沉默了片刻后,只得叹了口气,告诉武藤:“唉,还是……尽可能少点麻烦人家……才好吧?”
“哈哈,良明,你不需要太多虑嘛。”男人被他过分拘谨的表现给逗乐了。武藤笑着揉了揉王良明的脑袋,一把揽过来他的肩,说道:“有时间担心,不如多用来配合我做事。听你哥我的,肯定不会错。”
“哎不是……”王良明仍觉得十分不妥,试图辩驳:“你不懂……这……”
“哎呀娘!”王婉宁一着急,也顾不得别的,拽着母亲的胳膊,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给吐露出来了:“我天天窝在这阴冷的家里头,没个人聊天或陪着,郁闷得要死。而去了舒莱曼先生那儿,不仅能赚钱,跟大哥二哥他们在一起。而且,舒莱曼先生答应辅导我美术作业,帮助我日后考上艺术院校,留学海外。”
“诶我说,”母亲被她唬懵了,极其无奈地想泼盆冷水给她:“人家那么讲,是因为人家跟你客气。你还真认真当回事了啊?”
“哎呀,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您就让我去他那里工作吧。不然再这么天天憋在家里面,我真得……”
得幸亏母亲很少到小镇上去,自然不会清楚茶楼里真实的经营状况,便全由得王婉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然而,听完这些,她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对王良明嘱咐道:“良明…你回头还是跟舒莱曼大夫解释一下,尽量别找你妹妹过去干活了吧。她一女孩子家,随随便便跑出去,我不大放心。”
“哦……”王良明应了一声,悄悄瞥了眼妹妹。果不其然,方才兴奋到几近一反常态的王婉宁,脸立刻就耷拉了下来,整个人瞬间变得没精打采。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母亲,再冲一旁站着的武藤挤了下眼睛,恳求本事通天的男人赶紧帮忙救个场。
武藤倒还保持一派轻松的神色,仿佛一切局面都在掌控之中,胸有成竹。见大家谁都没想再提什么,男人打了个响指,率先表达了看法。
眼见藏着掖着的很多秘密有即将被戳穿的风险,王良明浑身上下开始冒起了阵阵虚汗。不过好在,走在前面的武藤抢先替一时不知所措的妹妹接上了话茬,叙述起了又一个称不上完全虚假、却也的确奇葩的‘另类事实’:
“没有,其实是这么回事。德国医生今天派我跟小弟出去买些东西,他那个诊所里不就缺了帮手嘛。然后,他看小妹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开车把她拉去帮忙了。”
“对呀对呀,”得以解围的王婉宁亦匆忙应和道:“我今天过去和回来,都是舒莱曼先生亲自接送。中午饭,也是先生亲自带我去茶楼搓了一顿。”顿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先生还专门为我……点了份烤鸭呢!”
武藤微微扬了扬眉,本打算趁机揶揄他一下,调侃调侃气氛。不料,就在这时,两人听见外面的饭厅里,王婉宁居然没心没肺地和母亲谈论起了白天的事:“我今天到舒莱曼先生那里去啦。他还答应了,以后要亲自辅导我的美术作业。”
此话一出,若不是武藤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王良明估计就会把盘子连同米饭全都扣到地上。瞅见他着急得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妹妹的嘴给死死堵上的架势,男人无奈地笑了笑,自己抢先挡到了王良明的面前。武藤说:“别急嘛,慢一点。”
“你不急?!……”王良明硬忍着快要崩溃的情绪,狠狠地跺了下脚,低声质问道:“都出事了……你还不……”
“开心?不开心?”
他知道,自己心里头此时很不爽,可这不爽的由头归根到底,依旧是自己摆不上台面的矫情和纠结。于是,王良明佯装出一脸淡然,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很淡然,仿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反问:“什么不开心?难道,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事吗?”
“哈哈,高兴就对了。”男人大手一挥,重重地拍在了王良明的后背上,搞得他好一阵不自在。
“好,好。”母亲点点头,话里话外听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错。她在门玄关处脱去了鞋,蹬上了双凉拖,接着便快步来到了桌前。没等武藤再去给拿一个新碗,母亲就兀自取过汤勺,直接舀起一勺尝了口。
“嗯!不错不错,辛苦你了。”母亲咂咂嘴,连连赞叹着男人的手艺,一如往常。得到了女主人的肯定,武藤自然非常高兴。他微笑以示答谢后,转身进厨房准备上其它菜。
王良明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着眼前一派和和气气的景象,一时间感到脑子有点懵。
“呦,你还知道要谢谢我啊。”王良明白了男人一眼,思忖着这又是要上演不着调的哪一出。他继续接过了武藤的话茬:“那你来讲讲吧,为什么要谢我啊?刚才怎么了啊?我帮你解了什么围?”
“嘿嘿,”武藤当然清楚,他是在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要和自己怄一下气,因此自然也不会让他的小计谋得逞。男人回答他道:“该讲的都讲完了,回家,吃饭。”
说罢,武藤不容王良明再较真什么,就推着他直接回了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