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明一开始在厨房里面,瞧见那本子时还有点紧张,以为是男人那个画了各种日本战机的本子。不过还好,方才妹妹翻开的时候,他瞄了眼,里面貌似全都是一张又一张空白的纸。
瞅着日本兵刚进了厨房,就从自己手中接过了菜板,准备要下锅做晚饭,王良明突然有了点兴致,便问他了一句:“你教我妹妹画画,也不打算···教教我啊?”
“哦?”飞行员回头看了他一眼,摸着自己下巴,笑着说道:“你啊,不适合这个。还是应该先跟我练练身体,再学学怎么赚钱。”
回到家中,天色还并不算晚,王良明的母亲也并没有回来。只有他妹妹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捣鼓着自己的水彩画。武藤想了想后,和王良明商量:“要不,今天晚上吃的东西,咱们就提前给做了吧。反正,我看你和你妹妹,都不是很喜欢你妈妈弄的菜。我就再给你们弄两个。”
“倒也行。”王良明答复他。因为武藤的手还是坏的,他就先进了厨房,把准备要下锅的蔬菜都洗好择好,放在那儿等着男人来处理。
趁这个功夫,王婉宁又拿来了她白天用水彩描绘的一些风景画,给日本兵看。飞行员端详了一会儿,指点着几处,对她讲道:“画得其实还是可以的,颜色配得也不错。不过嘛,你要是真的想往专业的路上走,还得先练练基本功。”
“嗨,想什么呢。”日本兵轻轻捏了下他的后脑勺,对他解释:“我只是说,回头可以借来开开,到处走走嘛。有了车,那就真是太方便了。”
“要说你就自己去说吧,我可没那脸,去提这种要求。”王良明说完,又有些好奇,接着问道:“你还会开车?”
“早就跟你讲了,我没有什么不会的。”武藤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继续讲:“这可能也是我唯一比较认同我们军队的一个地方。那就是,基本上该学的都教了,该有的技能,也基本让我们都会了。”
“哎,我还没弄完呢,”王良明急忙把针线先给小心地别起来,确保它不会掉落在地上后,对武藤说:“你稍等一会儿。”
“没事,回来再弄也来得及。”武藤笑了笑,很干脆地答道。
“啊?回来?”王良明极为震惊,问他:“怎么?又要让我跟你去哪里啊?”
不知为什么,两人都觉得,这个夜晚相较之前几天更安静了些,没了昆虫的鸣叫,有点沉闷。但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房间里昏暗的淡黄色灯光,倒真略显出了几分温馨的意蕴。
其实,自己一直所渴望的,也就是这样平静的生活吧?武藤正暗自寻思着,却猛地注意到王良明突然收紧了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地吮吸。男人赶忙起身关切地问道:“扎着了吧?要不先不要做了。”
“没有没有,没弄破。”王良明摇摇头。他自己也是好久没有做过这类活了,本来就生疏的手更是笨得要死。但没别的办法,他只得勉勉强强地做下去。
王良明呆呆地看着男人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问:“我娘给你的这些,你觉得还不错?”
“当然,已经非常好了。”飞行员使劲地点了点头,眼眶里有些发亮,好像有点湿。王良明琢磨着,或许是他又想起了自己已经离世的亲生母亲。于是也不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他默默地走向房间的一角,见外面母亲和妹妹都已经关灯睡下了,便关好了自己的屋门。然后,王良明重新拾起了飞行员先前被他藏起来的、那几件有些脏的军服和印有标志的衬衫,坐到了桌子跟前。
“哈哈,你既然答应了,我这个大哥就放心了。”得到了王良明肯定的回答,飞行员很是开心,把他又揽到了自己怀里。武藤继续说:“等过些时日,我也去弄来一辆车。咱们一起去西安看一看,也算是让我…嗯,‘认祖归宗’呢。”
“还在想车的事,你哪儿来钱买车?”王良明一听他又扯回了这个话题,就本能地有些头疼,从他胳膊下挣脱出来,质问道:“你不去攀保长,舒莱曼先生也不可能现在就给你发工钱。或者讲得更准确一点,就算有了工资,也不够拿去买车。你想买车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想办法赚嘛。”武藤显得十分轻松,冲他咧嘴笑了笑,好似在他眼里,这完全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怎么了?”日本兵走过来,注意到他满面愁容,问道。
“没冰箱,或者冰窖,这些只好全扔了。”王良明懊恼地揉着脑袋,后悔自己拿给男人那么多新的菜,却把剩饭扔在了一边。不过武藤只是微微耸了耸肩,蛮不在乎地说:“过几天,买一个就好了。”
“买?……冰箱?”王良明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他自己倒是真见过冰箱,在北平,那个日本同学佳美的家里面,他记得好像是有一个。还有,就是在城里某个教会学校的厨房。
“还说,”母亲用手指轻戳了她的额头一下,问她:“你敢说,你平时吃得下去这么多饭?还有良明也是,每次不都剩了好些窝头。净背着我,偷偷吃从茶楼带回来的菜。”
“哈哈,好吧,那以后做饭的事就都由我来办”武藤拍拍自己的胸脯,很大气地答应了下来。接着,他又一把揽过了王良明,对他们的母亲讲:“现在啊,我也在教小兄弟做这些。等以后,他也能够给我…做个帮手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母亲如释重负一般地舒了口气,感谢起他:“我这儿每天工作就已经够累的了。这下,终于不用再管这糟心事了,可算是解放了。”她又指着王良明,语重心长地‘教育’起来:“良明啊,以后你可什么都得跟你武大哥学着点啊,知道没有?”
武藤伸过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包衣服,目光有些呆滞。日本兵的确没有想到,除了王良明外,他的家人会对自己这般关怀,还能周全地考虑到自己有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见飞行员有点拿人嘴软的架势,母亲笑着跟他说:“没关系,拿去试试。不合适了,我再回厂里去帮你看看,有没有再大点的。”
“谢谢您。”武藤赶忙起了身,郑重地给母亲鞠了一躬。
“这……”王良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瞅着男人手掌上托着的纸包,觉得着实太过离经叛道:“这,咱们这里哪有什么……田地之类的地方啊?而且谁会干这个?你会吗?”
日本兵摇了摇大脑袋。
王良明不由得感觉挺好笑的,自称啥都会的、要自己管他叫‘王牌’的男人,竟然还会提出个自己都不会的动议来,忍不住挖苦他:“你都不会,那还做个啥啊?”
王良明说完,就准备从厨房里退出去凉快会儿。可武藤又把他拉了回来。男人指着正冒着热气的油锅,一本正经地讲道:“学着点。过几天,你也得来自己弄下试试。”
“都有你做了,还得要我学啊?”王良明无精打采地问他,懒洋洋又有些不情愿地走回灶台边,看着日本兵是如何单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锅里的菜给翻炒得色香味俱全。
帮着男人把做好的几样食物都用盘子给盛好后,王良明便准备要将一旁台面上,方才留下的一些苦瓜籽和一个发了芽的土豆,收拾收拾全扔掉。飞行员这时又制止了他,告诉他先把这些收好。
王良明感到武藤的身体轻轻震了一下,看到他目光直视着前方,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他又一脸轻松地答复了这个问题:“其实,问题也不大。我家里只剩下一个祖母了,也没什么别的亲人。况且,”
飞行员顿了顿,继续讲道:“与其让家里知道我一时在这里平安,倒不如等战争结束后,好好地回去。那才是真的让祖母放心,对得起家里人。”
王良明点头答应着,心里百感交集,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赚钱?”王良明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将这两个词重复了遍,再颇加讽刺地问他:“拜托,我现在可比你有钱,好不?”
日本兵只是笑了笑,蛮不在乎地回答他:“等着呗,过两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哼,那好吧。我等着看你有啥本事,能空手套白狼,搞到钱。”
“应该怎么练习呢?大哥给我指点指点呗。”王婉宁倒是一点也不介意武藤否定了自己的专业实力,还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求他给自己指导,听得在厨房里的王良明心里膈应得慌。
武藤转身进了自己和王良明共同居住的那间房里面,取来了一支铅笔和一个本子,在桌子上放好。他告诉王婉宁:“这样吧。你呢,也先别着急练颜色搭配了。反正你给景物涂的颜色,可以说都配得还不错。倒不如,先试试素描,先把基本的静物线条画精细咯。你觉得,怎么样?”
“嗯!好!我明天就去练。”得到了指导,王婉宁很开心,拿着本子和笔就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所以说,你们这些开飞机的都算是……王牌了?”王良明心中形成了这么个印象,却又觉得,好像不太应该这么讲。毕竟,自己怎么能去说侵略军的士兵,是什么…王牌呢?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搞得,在男人面前,居然变得如此口不择言。
飞行员当然很高兴,一把拉着他站了起来。然后,武藤掸了掸身上留下的土,咧嘴乐道:“这个嘛,其实是事实。你要是愿意这么叫,那就随你这么说好啦。”
“切。”王良明故作生气地回怼了他一句,继续向前走,心中却彻底没了一点脾气。他在想,如果每天的生活都能像这样,能够抽个空,和这个人悠闲地坐坐,扯扯闲天儿,打打闹闹几下,倒不失为一件不错的事。
王良明没好气地瞥了眼气定神闲的男人,撇着嘴又补充道:“而且,张老伯那破车根本不好用,动不动就在路上抛锚。要说能像样开的车,得是舒莱曼先生的那辆奔驰。那才是好车。”
“噢,德国佬也有车啊?”武藤有点好奇,一骨碌爬起身。
王良明瞅着男人两眼放光的样子,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便问他道:“你这是还想怎么着?想去把舒莱曼先生的车买了?还是抢了?”
“飞机那里。前进目标,山谷。”武藤说着,还用胳膊有板有眼地向窗户外面比划了两下,好似战机的引航员在做指示一样。
王良明则心里一沉,登时差点没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
武藤皱着眉头看了看桌上的衣服,叹息了一声,讲道:“其实你也…用不着洗,可以直接扔了的。”
“扔了?哼,你说的倒是轻松。”王良明知道他可能觉得,自己去缝日军军服肯定是满心的不情愿。但是,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扔哪里?扔在外面,被别人捡了,立马就得闹得鸡飞狗跳。还是好好洗了,收着吧。”
飞行员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满怀歉疚地坐回到了床边。不过,他却又想起了那件事情。男人抬头看了眼床头搁着的钟表,天色还不算太晚,便拿定主意,起身拽了王良明,又要走。
“你在做什么?”武藤正坐在床边试新衣服,突然见王良明挺认真地坐在桌子旁,开始忙活起什么来,有些好奇。
“得准备给你把衣服洗了啊。”王良明叹息了声,懒洋洋地说着。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针线盒,告诉男人:“你这衣服,我估计,是被飞机给划的吧?弄了好几个口子。我先给你缝补一下,回头再洗。”
“想不到,你倒是会做这个呢。”武藤轻声笑着讲道。男人坐在床边,仔细地端详起王良明略显笨拙的手,执着地不断试图将线头穿入钢针顶端的小孔。
王良明认为,那样贵重的东西,或许只有洋人和侨民才能买得起。自己这种家庭,则简直是从来不敢想。他问男人:“你……哪儿来钱啊?”
“赚呗。”武藤依旧十分不以为然,淡然地说着。这不免让王良明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太自大了。毕竟这世间,哪儿会有说要什么,就能‘随叫随到’的道理呢?
好不容易把厨房里的一切全部收拾停当,王良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屋。他看见武藤已经打开了母亲赠予他自己的那包衣服。男人把一件一件衬衫整齐地在床上铺开后,又很小心地拿起一件往身上比划,生怕弄坏弄脏了一般。
王良明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也只得心不在焉地答应着母亲。一桌人在说笑间,又度过了一个平常的夜晚。
王良明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天看自己家原来日子过得太不‘正常’,太压抑,太凄惨了,才会把这个‘人来疯’丢到了自己身边来。
很快,全家人就打扫干净了桌上所有的饭菜。收拾碗筷的时候,王良明望了望从酒楼里带回来的全部剩菜,有点淡淡的忧伤。因为中午拿回家的,全都是热菜熟食,隔夜放肯定就变质了,只能都倒掉。
“哎,这孩子真是的,客气什么。”母亲连忙摆手让他坐下。她说:“这年头,能碰到一起聚一聚,坐一坐,过几天舒坦日子的人呀,都是缘分。况且啊,你来了之后,的确也给我们帮了不少大忙,就谈这饭菜吧。”
说着,母亲就不太满意地瞥了王良明和王婉宁一眼,讲道:“这两孩子,别看表面上挺老实巴交的,嘴巴可是叼得很。以前,我做的好些菜,他俩都不怎么喜欢吃,净惹我生气。现在由你来做的这两天,他们啊,真是每顿饭都吃得好多,甚至恨不得把盘子底儿都给舔穿了不成。”
“娘,哪里有这么夸张啊。”王婉宁嗔嗔地责怪着,有点难为情。
“什么事情,都要先试一下,才知道可不可以嘛。”武藤把种子放在手中掂了掂,冲他挑了下眉,示意他要相信自己后,便走了出去。
王良明坚持认为,这十分荒唐。不过,话说回来,他知道这日本人的手艺真的不赖。晚餐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吃得都赞不绝口。他们中午从茶楼带回来的那些剩菜,反而都没怎么动。
“对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母亲吃饭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放下了筷子转身回屋,过一会儿便拿过来了一包干净的衬衫和裤子。她对武藤讲:“这个吧,是我们那厂子这两天,正好多赶制了几件衣服。我看这尺码挺大的,兴许适合你。你拿去穿了,看看合不合身吧。”
“又要整什么新花样?”王良明感到十分不解。武藤笑了笑,拿一张纸把那些残留的东西包好收拾了起来,故作神秘般地小声跟他说:“等过两天,就告诉你怎么用这些。”
“拿这些?种地?”王良明望着那包菜籽,冷不防地想到了这一点。
日本兵轻轻弹了他额头一下,夸奖道:“你还挺聪明,跟我想的完全一样。”
“良明,”武藤收起了先前玩世不恭的笑容,略微有些严肃,又有点期待地问道:“你愿意,让我在这里……待到战争结束吗?”
“我?”王良明说道:“我,我当然没什么………”
见男人流露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王良明又捶了他大腿一下,嘱咐他:“只要你别再给我惹事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