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人啊。”张老伯开着车,一边笑呵呵地开始和武藤套着近乎。飞行员方才喝得有些多的酒,在王良明点醒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经完全消化掉了。因而,男人现在也能中规中矩地回答张老伯所有的疑问。
张老伯说:“陕西,那地方离咱这儿不太远。我平时啊,也经常跑那边去买点东西,或者办点事。”
“您经常会去那边?”日本兵问道。
“哼,真是让人没有一点胃口了。”望着那两个人吃力地拖着警长相对庞大的身躯,艰难地走出了门口,舒莱曼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啪’地一拍,懊恼地瞪着桌子上烂糟糟一滩洒掉的、泛着刺鼻气息的酒水,感到非常糟心,很是生气地对王良明说道:“还是你们叫人来,打包带走吧。”
因为担心武藤喝得太多了,加之本来他身体就有伤,舒莱曼害怕他这样容易出问题,下午便让王良明拿着剩菜,直接带飞行员回去。临了,德国医生还从柜子里翻找出了点醒酒的药,嘱咐王良明回去给他服用了。
“其实,你今天完全可以让他把钱付了的。”在王良明准备踏出诊室门的时候,舒莱曼还不忘‘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让他简直欲哭无泪。但因为心里头充斥着各种乱糟糟的念想,他又实在懒得再花时间解释,也不太懂怎样能解释清楚,就只得尴尬地冲德国医生笑了笑后,匆忙退了出去。
“啊……这……怎么能让我大哥付钱呢,还是我来付吧。”
胡乱搪塞了一通后,王良明就狠狠地扯过了武藤正准备拿出来的那张钞票,迅雷不及掩耳般地揉成一小团,揣进自个儿兜里。紧接着,又摸出了口袋里的几张钞票,匆忙数了数,塞给店小二。完了,因为怕他多嘴乱问,王良明连零钱也不让他找,就赶忙给他打发走了。
“有个兄弟,还…真是…好呢。”警长在一旁迷迷糊糊地傻乐着,哈喇子都在面前的桌子上流成了一滩。陆骏豪又将手搭上了飞行员的肩,醉醺醺地讲道:“兄弟啊,回头……哥…哥也再……请你……一次。”
“武先……啊,哥,”见自己又讲错了话,王良明急忙纠正了自己对他‘错误’的称谓。他问:“话说,你在这里,如果不和他们联系一下,那……是不是你们部队就会以为你已经……然后告诉你的家人…啊?……”
这镇子上除了镇长,以及贺大地主家外,很多人都想攀上那个警长陆骏豪。尤其是那些家里有成年子女想到镇公所大楼里谋个职,或是苦于没有钱赚的,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和警长‘大人’搭上点关系。他不曾想,日本人竟然和自己一样,对这些没有那么看重。
不过,为了进一步确认,王良明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为什么啊?人家可比我有钱有权有势呢。”
“这些,又能代表的了兄弟?”日本兵蛮不在乎地反问他,又冲王良明挤了挤眼睛,笑道:“况且,我都跟你许诺了,我怎么能背叛跟小兄弟约定的事情呢?”
“你这里,还有没有,能够……”王良明本想问他还有没有好吃的零食,可是犹豫了一下后,觉得太丢脸了,便没问出口。
飞行员却早已猜破了他的那点心思。武藤敲了敲飞机后面的油箱盖,笑着说:“吃的没了,你要想喝这个,我可以给你舀点。”
王良明瞥了瞥嘴,也只能没脾气地一屁股坐到战机旁边的地上。武藤也挨着他坐了下来,靠着飞机机身。望着日光里,山坡上那片青葱茂密的植被,日本兵讲道:“看来,我得找个短期就能搞到钱的办法才行。良明啊,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吗?”
“什么跟什么啊?……”王良明觉得这话听上去很别扭,努力撇过脸去,避开男人的眼神。
武藤却伸了胳膊,把他揽到了自己身旁。
王良明本想要甩开他自己走,奈何飞行员过了酒劲儿,用了些力气,自己还真是挣脱不开,只得任由他搂着。王良明没办法,只好讪讪地应付了他一句:“我……我是怕你到时候又出什么毛病,我还得费力气伺候你,好不好!”
这德国人的脑子居然这么古板!况且,都这种时候了,还给本就复杂的局面火上浇油?
王良明只觉得一头黑线,一时间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妥。好在,周围的顾客们,见这边没出什么大事儿后,都各自转回身,继续和各自的友人攀谈开了。陆骏豪带来的那两名下属亦如此。片刻后,小茶楼里便再一次人声鼎沸,热闹了起来。
飞行员还在那儿执着地要推开他的手。王良明心想,这要不是因为喝得太多,力气没那么大,估计他早就抽出那张钞票,递给自己身后一脸懵逼的店小二了。
我要让他,让这个人,更快乐一点。
……
王良明急急慌慌地抹掉了眼角残留的泪水,又使劲揉了揉发酸的眼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时间竟然失态成了这般模样。
武藤感觉自己心里有些柔软的部分,又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男人记起,第一次这样的情况,是在几天前相识的那个夜晚,在那架冒着烟的战机旁。当自己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透彻但又带了些许纯真,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还有干净的脸庞,便立刻让自己仿佛触了电,整个人荡魂摄魄。
武藤那时觉得,自己和他,好像本就似曾相识。现在的见面,不过是久别重逢。
在这混乱纷争的世道里,自己居然会鬼使神差般掉到了这样的一个,犹如传说中清静隐世般的地方,遇见了这个乍一眼看上去,还没怎么经历过战火洗礼的人。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早已都有了的定数呢?
“还下次?!”王良明十分愤怒,嚷了一句。但一想起还在家里的妹妹,他就只得十分不情愿地压低了声音,数落起武藤:“你不害死我,是不是不罢休啊?”说完,他就从兜里掏出了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日占区钞票,搁在武藤眼前,使劲晃了几下。
日本兵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色略显出几分真诚的愧疚。
王良明见他这样,心里的委屈就更重了,说话语气都有些颤抖。之前自己憋着没说的那些话,也都连珠炮般地涌了出来:“而且都不说这钱的问题了。你今天喝成那个样子,到底是做什么?给谁看呢?就不怕自己喝坏了。这么不要命地死喝,你喝坏了身子怎么办?你喝坏了,你又让我该怎么办?!”
“怎么可能嘛。光买东西,没钱哪里行。”张老伯说着,就将拇指与食指并在一起搓了搓,做出一副点钞票的模样,说:“西安是个古都,但这几年不太平啊。加上前段时间又闹过军变,特别多的瓷器啊,书画啊,都流落出来。跟咱们人一样,到处乱跑。我有时候要是碰上了,稍微在外面倒腾两手给那些当官的老爷,或者他们的太太,也能赚不少。哈哈。”
张老伯很轻松地跟他们炫耀着自己的‘本领’,像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一样。
王良明听着这些,心里则有点别扭。但他觉得,自己并没资格对张老伯品头论足。毕竟这乱世里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能活下来的,不管使用了什么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其实……都挺了不起。
“不知道你是住西安的什么地方了。我去的那个市场,不干别的,专门倒卖国民党和美军淘汰不用的吉普车。每辆车,也就最多三四千块钱吧。”
日本兵扭过头看了看王良明,笑着说道:“那还不算很贵啊。要不,等回头什么时候,我也去搞来一辆好了。”
王良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刚刚在钱的问题上出了事,险些栽了个大跟头。自己还没仔细跟他掰持掰持,他就又考虑上买大家伙的事情了?
原本嘈杂得很的整个一层餐堂,经他吼了这么一嗓子后,顷刻鸦雀无声。
一霎间,王良明感到所有在座人们的目光,犹如千万把利刃一般掷向了自己,并生生扎进了自己的身体,让他几乎无法挪动。可武藤却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醉,居然仍轻拍着王良明的手,想让他放开自己,一面笑着说:“没事,这顿我来请。良明,我来吧。”
“你!……”王良明气得头皮发炸。心中有话却无法顺当说出的憋屈感,更是让他脸颊烧得火辣辣的。
“哈,几乎是每半个月,都得跑个三四天。”张老伯说着,又一巴掌拍上了自己吉普车的方向盘。老旧的二手车,立即发出了刺耳难听的鸣笛声,让周围的一些行人,都忍不住捂上耳朵跑到了一边去。
“这车啊,是挺破的,是我从西安那边带过来的。”张老伯跟武藤继续介绍自己的车:“挺便宜,虽说不好开,但是这个年头有个车用,还真是挺重要。最起码,若是哪天要打仗了,还有样撤离的工具。”
武藤点了点头。他打量着整个车厢,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座椅和车门,然后问道:“这么一辆车,得花多少钱啊?”
门廊里,他看见飞行员端着水杯,正坐在一条大长凳上,有些抱歉地望向自己。
王良明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往大门外走。武藤自知有愧,而且明白他正在气头上,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到了外面,真是太凑巧,他俩又碰上了正开车经过的张老伯,就顺道搭了他的车。张老伯当然完全不知道武藤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不过听了王良明的解释后,就没有再多问。
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跟头猪一样,哼哼唧唧地打起鼾来。
武藤一面答应着他,一面扯下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脸色很冷峻。
舒莱曼打心眼里,原本就瞧不上这些国民党的官僚。尤其是瞅见这些当官的,又展现出这种龌龊的酒场醉态后,早已经厌恶到了不行。他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绪,直接勾勾手指,招呼过来那两个随从,要他们把警长架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王良明急得犹如热锅上的乱爬的蚂蚁。他匆忙凑到武藤的耳边,用小到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的声音质问武藤:“钱,从哪儿来的?那边的钱,你在这里也敢用?!”
武藤并没有立刻明白他‘告诫’的话语,依旧乐呵呵地在那儿轻拍着他的手背。不过下一秒,男人很快就怔住了,微微有些发热的脑子也迅速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愣愣地看向王良明,满脸的嬉笑彻底不见了踪影。
“几位客官,咱们这是?”店小二完全没闹懂眼前的状况,疑惑地问着桌旁的人。
“啊?什么约定?”王良明被男人搞得有点迷糊,一时间没明白过来。武藤重新坐直了身子,把脸凑到他跟前,揉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笑着说:“不是你让我将来还要去拿真炸弹,把这些官老爷,还有什么乡绅、地主的屋子都炸了吗?忘啦?”
王良明尴尬地扭过脸去,心里直抱怨,这日本人还真是逮着自己对什么怵得慌,就要说些什么。“你不是说不回去了吗?”他喃喃地问了句。
飞行员倒是点了点头,一只手仍旧扳着他的肩膀,有些怅然:“只要大部队没有过来到这里,发现不到我。我就不用回去了。”
“赚钱的路子,”王良明想了想,中午饭桌上的那一幕不自觉地再次浮现在了脑海中,便话带嘲讽回答他说:“警长都和你成了兄弟了。他路子可多了去了。所有的钱,都是大把大把地往他们腰包里流。你跟着他,还用担心没钱?”
武藤却摇摇头,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了句:“我和他,不会是兄弟。”
“哦?”王良明有点意外,心里面倒莫名有点开心。
“哈哈,小兄弟现在不也得天天照顾我吗?唉,你可得好好善待我这个病人啊,负起责任来。”武藤索性耍起赖来,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到了王良明身上,故意又显出很虚弱无力的架势。王良明看着他这幅模样,倒是被逗乐了,先前令自己抓狂的那些事情,也一时间被抛到了脑后。
两个人就这么推搡着,又来到了那架战机边上。王良明把那张钞票又重新还给了武藤。飞行员接过来后,连同钱包里所有的钞票一起全部取出,卷成了一个小卷,塞进了驾驶舱内窗框的缝隙中。
“好了,现在我可真是……用你们的话来讲,身无分文,了啊。”武藤冲王良明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钱夹子。但男人看见他又扒着自己战机驾驶舱,向里面不停地东张西望,便问道:“怎么了?找什么呢?”
回过身,他正打算招呼飞行员,却猛然发现,武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耀眼的阳光。武藤低下头,有些郑重,却又有几分调侃意味地笑着说:“你是在,关心我吗?”
?!
……
而且就在那一晚,自己发着高烧,这个中国人居然愿意跪在地上,求那个德国医生救治自己。
武藤感觉,也许就是在那一刻,自己朦胧中意识到,这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某种特殊的东西,强烈地牵引了自己的内心。至于具体是什么,男人自己也说不太清。只不过,那种不可付诸言语的情绪,会在心底聚集,愈发强烈。
也就在那时,他跟自己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说到最后,王良明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是突然释放出积压了多日的情绪,心里头顿时觉得十分舒畅。不自觉的,他眼角竟然有点湿,险些没流下眼泪来。王良明慌忙转过身去,努力揉着眼眶,不愿让日本兵看见自己这幅狼狈至极的模样。
飞行员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人。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山间的谷地里,在植被上泛出一抹黄灿灿的金色。男人注意到,王良明略显单薄的身影处在这片还挺祥和、或者说,有些‘辉煌热烈’的氛围中,竟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武藤微微皱了下眉头,亦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汽车便开到了家门口。
送别了张老伯,王良明不理男人,径自就朝院子后面的山谷方向走。飞行员赶忙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他,赔礼道:“好了好了,今天是我疏忽了。下次肯定不会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没问题啊。回头我有空了带你去挑一辆就行。”张老伯不知道他们二人间的‘秘密’,便一口答应了他。
继续开了会儿车后,张老伯又一脸神秘兮兮地和武藤讲道:“我跟你说啊,你们那地方可是比我们这里强多了。不仅是粮食多,还有好些别的玩意儿。有时候车要加的汽油,那边买来的都比去县城里弄便宜好多,特别划算。”
“您现在平时,就是去西安买些东西什么的?”武藤来了些兴致,继续和他攀谈,了解各种情况。
他悄悄环视了下四周,见一旁那警长虽说早就烂醉得不省人事,但带过来的那两名随从,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子那儿,和其他人一样疑惑地望向自己。
王良明清楚,若要是此刻出了什么差池,他们第一时间就可以迅速过来应对。
而自己身旁,一直低着头自顾吃喝的舒莱曼,这时候居然放下了筷子。喝了口水后,德国医生面无表情地对王良明淡淡讲了句:“就让他付吧,算是他还你一个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