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母亲冷声呵着他,数落道:“要不是你这几天自作主张,让他住到那底下去……那种地方又窝又挤人,湿冷成那个样子。长期睡在那儿,人还能好啊?”
王良明被训得灰头土脸,但一点脾气都没有,更准确讲,是没法有。飞行员望了会儿他的可怜相,本来还琢磨想帮他说两句话。可是腿上传来的酸楚,让男人欲言又止,反而倒有点幸灾乐祸了。
“小伙子,”母亲又换上一脸亲切的神色,热情地对武藤讲道:“我儿子不太懂事,这两天实在是委屈你了。从今儿个开始,你还是住到屋子里面来吧,别在那底下待着了。”
听到武藤说出第一个词时,王良明瞬间就觉得喉咙开始发紧。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突然间找出来的勇气,使得他果断地抬起脚,对着男人的腿就踢了过去。
“啊!”武藤完全没有防备,冷不防地被在受伤的腿上来了一下子,明显有点吃不消,只好连忙弯下腰去揉搓着被踢到的部位。
“怎么了?”母亲听见飞行员吃痛的叫喊,赶忙跑过来,焦急而关切地询问道。
王良明明显感到,气氛开始被带得有些不对了。他本打算赶紧先岔开议题,奈何却晚了一步,被妹妹率先抢去了话头:“当兵的当然也是老百姓,只要他们没有作恶,只要他们心中的良知还没有泯灭,就一定不是我们应该去仇恨的对象。”
“对,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发动了战争的日本政府,而不是任何一个普通善良的老百姓。”母亲对妹妹的总结做了点补充,让它听上去更全面些后,便端过来一盘水果,搁在了桌子正中央。她说:“来,吃点西瓜,消消火。”
王良明忐忑不安地看着飞行员,发觉男人的眼眶里貌似有些湿,同时放在桌子下面膝盖上的右手,亦握成了一个拳头,微微有些颤抖,手指头把烟蒂都捏瘪了。眼瞅着这幅光景,王良明心里不自觉开始暗暗叫苦,感到情况不太妙。
“唉……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太晚了,你赶紧睡吧……这些话回头再讲。”说完,他就拉了环抱着胳膊、一脸无可奈何瞅着他的日本兵出了妹妹的屋子,再把门重重地给她关上。接着,王良明便头也不回地迅速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呼。”几乎是立刻躺倒在了自己那张床上的王良明,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叹总算是熬过一个大关了。可一睁眼,他却又看见,武藤跟着自己进了屋以后,反手就把门关了,还落了锁。
“你要做什么?”王良明的神经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起来,连忙起身,盯着快步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问道。
“嗯,当然啊。”王良明点点头,讲:“她还特别喜欢画画。每次我们去滑冰,她就和妹妹在岸边画素描。妹妹现在能有一些绘画的功底,可还真得好好感谢这位佳美。”
“是啊,真的是挺怀念那段日子的。”王婉宁感叹道:“只是后来,咱们离开那边时,太急促。再后来,到了这地方,也就彻底跟她断了联系了。”
“唉,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母亲也怅然若失般地叹了口气,用勺子不停地舀着、搅和着碗里汤,神色添了几分黯淡。日本兵在一旁点了根烟,默默抽了起来,脸上依旧写满了平静与淡然。
“武先生对给这种风景画上色还真是在行呢。”王婉宁一边收起地上散落的其他绘画工具,一边跟哥哥夸赞起男人:“就刚才那么一会儿,他给我讲了好多,关于该怎样表现不同时刻天空的颜色呢。”
“那肯定是这样的了。”王良明自然而然地随口回应道:“人家可是整天都在天上……”
!!!
王良明无语,只得慢慢磨蹭到了妹妹的房门口。到了门边,他看见武藤正端着自己先前给妹妹买的那盒美国颜料,仔细观察着什么。一旁妹妹也在专注地用调色盘在调着各种颜色。
“都这么晚了,赶紧睡觉吧,明天再弄。”他推开门,招呼了一句。
“良明啊,我说,你买的这个颜料不太好吧?”飞行员皱着眉头,先是指了指调色盘中调出的一大片说不出是哪种蓝的蓝色,接着又拿起一旁、妹妹之前临摹的一幅表现乡村风光的画来,比划着上半部分体现天空的那块位置讲道:“这个天空……怎么会是这样的蓝色呢?”
……
盘子里的水果,很快被桌上谈笑风生的人们消灭得一干二净。母亲端着碗筷进厨房准备洗涮干净。王良明这时看妹妹拉着武藤去看自己平日里画的那些画了,便急忙悄悄溜进厨房,对母亲讲道:“妈,你真的要……?
“当然啦,怎么了?”正在干活的母亲仔细擦干了几个盘子后,回过头反问道:“人既然是咱们救的,咱就得管到底,不能让人家有半点闪失。况且,”母亲顿了顿,把洗好的几样餐具规整地收拾好,对他解释:“这以后要能多个人手帮家里做事,在这种年头,也是划得开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换成别人和自己睡一张床也就罢了。这个人?
王良明立刻联想起之前在地下室里帮武藤正骨的时候、在房廊下等家里人回来的时候、深更半夜里跑到山沟里帮他洗澡的时候,那些让自己心惊肉跳的尴尬场面。他真不知道,这个样子,现在马上要‘引狼入室’了,自己晚上可该怎么样才睡得着觉。
武藤一下就咧开嘴乐了,说:“那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谢谢您了,”日本兵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沉稳地答谢说:“我一会儿去底下把那些被子,还有枕头和床单,全部都抱上来吧,在地上弄个榻···啊,弄个铺子吧?”
“那怎么行,太不像话了。”母亲竟断然否决了他的这个想法,同时给了个新提议: “要不,你就跟我儿子挤一个床吧,怎样? 他那张床最大,是之前屋主留下来的,睡上三个人都没什么问题。我们家也有多余的枕头和被褥,地窖里头那床脏,被褥就不要了。”
母亲这话一出,让王良明觉得,他自己简直已被雷了个外焦里嫩,脸也涨得通红。合着自己的亲妈,居然能够想出这种馊主意?把别人送到自己床上去?
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很快明白,日本人似乎又只是想玩儿一把心跳。武藤讲:“原来在我们那边的商会,有过一个日本厨师。我们也就和他学了几手吧。哈哈,都过了好多年的事情了。”说着,男人还故作感慨般地叹了口气,搞出一种很忧伤的沧桑感。
编瞎话的本事真可以啊!王良明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日本兵得意忘形地演着戏,时不时还骄傲地瞥向自己这里,用眼神对自己‘耀武扬威‘,搞得他很窝火。他觉得,自己都快产生了种冲动,恨不得当场亲自把所有的一切都戳穿了完事,省得继续‘煎熬’下去。
然而,他却见母亲这时喝完了先前碗里的汤,又舀了一碗,对日本兵说:“这日本的菜,还真的是挺不错的。原先在北平我们也吃过一两次。只是,”母亲感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碗,继续讲:“要是他们能不侵略我们,大家就一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正常地往来,该有多好啊。”
“嗯,谢谢您了。”武藤一本正经地站起身,鞠躬答谢了母亲。他瞟了眼被教训得满脸颓唐的王良明,一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便又追问道:“那我肯定是跟小兄弟住一个地方喽?”
“那是肯定的啊!总不能和我俩女人住吧。”母亲笑了笑,伸手指着不远处王良明的屋子,说:“他那个房间,正好是我们家最大的那间,你就住那里好了。”
“啊?!”王良明吃惊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母亲,也看了看男人。虽说方才对这事,他自己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可他还是很震惊,不知这白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到了晚上,局面就已经发展至男人可以随便要求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步了。
王良明木讷地坐在一旁,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武藤皱紧了眉头、揉着还酸胀着的腿,白了王良明一眼,有点窝火,但也清楚没法彻底解释明白,只得对他母亲讲道:
“没事,就是前两天这条腿的伤还没完全好,不是什么大事。”
“啊,是啊,…”王良明也尴尬地趁势敷衍起母亲:“前两天找舒莱曼先生,都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问题的。”
这时候武藤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王良明悄悄观察了下他的眼神,见那对透彻的眸子里,似乎析出了一种强悍的坚定意味,仿佛预示着男人下了决心,要做什么事了。
该不会……真的要摊牌了吧?!
王良明心中的不安,犹如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强烈冲击着他,让他的神经无比紧张。他想制止,可飞行员却已经开了口:“其实……”
王良明沉默了半晌,看了眼武藤,小声嘀咕了句:“也许……说不定就成了现在那边占领军的随军家属呢……”
“不要这样说!”母亲立刻打断了他,但是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这个情况的可能性,声音也就小了下来,却仍然铿锵有力:“就算真是那样,那根孩子也没关系,跟她家里面也没关系!”说罢她就站起身,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碗筷,一面继续讲道:“战争是那些大人物搞的,跟老百姓没有关系。我相信,他们的百姓里,一定也有很多好人是明白事理的。”
“那……”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话的武藤,此时竟突兀地开了口,把王良明给吓了一跳。男人像是随口一说,无意问道:“当兵的那些日本百姓呢?”
……
意识到自己再犯‘出口就失言’毛病的王良明急忙闭上了嘴,却正好对上妹妹疑惑的眼神。匆乱间,他只得慌忙改口,对她讲:“人家天天走山路什么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当然就……”
“都面朝黄土了,哪里还看得见天啊?”王婉宁不由觉得,哥哥给的理由太过牵强,有几分好笑。
王良明实在是疲倦了,想让他们赶紧趁早结束这在自己眼里着实有些无聊的谈论。却不料,妹妹也点头应和起男人的看法,并摆出一副准备高谈阔论开来的架势:“没错。但我之前也试过好多次,就是调和不出那样的颜色来,所以每幅画都有些失真。”
“那就回头再调调试试,总能弄出来的。”王良明匆忙插了句嘴,打算就此打住这个话题。
武藤却再一次摇摇头。他端起那盘挤上了一大堆、混合在一起颜料的调色板,认真地讲:“我刚才呢,也试了好几次,但真的是出不来那样的颜色。”说着男人就站起了身,把调色板重新放回桌子上,一面又说:“回头再去看看有没有更全的,或者是更合适的颜料来用吧。”
“哦…”王良明小声答应道,思忖着是不是该再补充问一下,关于睡一张床的事。但他转念一想,既然母亲都开了这个‘尊口’,就算她现在反悔,也只会让自己和男人去商量。而依着男人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听自己的?
翻盘的希望很渺茫,只得暂时作罢。或者更准确来讲,彻底作罢。
母亲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讲道:“太晚了今天,我明天还得去纺织厂,就先睡了。你们也赶紧睡吧。”说完,她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本来就应该这样嘛,”王婉宁居然也开始在一旁添油加醋起来,一改往日文静寡言的模样,让王良明极为震惊。她说:“两大老爷们挤一个床也没什么嘛,咱哥不会那么小气的。”
“好啊,”飞行员是愈发开心了,嘴角上扬得都有点夸张。他一把扳过王良明的肩膀,跟他说:“小兄弟,那就委屈你了。”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除了王良明尴尬地坐在那里,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所有人。合着才过多久,这个鬼子兵就已经把自己身边的亲人都忽悠着,去站他的那台戏,还跟着他一起来捉弄自己了!
飞行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但嘴上依旧显得自己还有些犹豫,以示礼貌:“啊,这样没问题。我没意见,只是……不知道良明他愿不愿意了?”说完,男人就笑嘻嘻地看向王良明,摆出一副很热情诚恳的询问架势。
王良明只觉得脑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根本没反应过来,也顾不上自己给出回应,就听母亲丝毫没有犹豫地讲道:“不用他同意,这里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也算是,让我儿子将功补过。”
将功补过?!王良明一个没坐稳,险些跌坐到地上。他想,好歹这些天,也算是自己大发善心,不仅救了这个日本兵,还帮他治病,替他去买东西,为此还受了不少气。合着到头来,自己反而还得‘将功补过’了?!
王良明下意识地往武藤那边瞟了两眼。就和先前遇到王大娘时一样,男人听到这类话题时,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就好似只是一个单纯的倾听者一样,静静地听着,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想……也许他们那里的老百姓,应该也并不希望发生战争的吧?”王婉宁在一旁补充道,同时跟着放下了筷子,娓娓叙起往事:“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在北平的中学里,有过一个日本朋友,跟我关系很不错,原来那会儿还老来我们家里做客呢。”
“对呀对呀,”母亲也笑了笑,回忆着先前在老家的那些时光,说道:“是那个,叫…什么…佳美的孩子吧?那还真是个不错的孩子。以前总是周末来咱们家,还动不动就拉着你哥,还有你一起去滑冰呢。”说着,她就转向王良明,问他:“你也还记得这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