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王良明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这一提议,同时迅速把自己碗里的菜吃完,端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就要出去。武藤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跟他讲:“好吧,好吧。不过这会儿,让我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总算可以吧?”
……
晚间的天气凉了一些。一阵阵清凉的微风徐徐而过,使得前两日聒噪的知了与昆虫也陶醉在了这难得的安逸宁静氛围里,忘记了继续演奏那称不上好听还是难听的协奏曲。
王良明不知怎么的,明明已经是到了晚上了,自己在外面也奔波了一天,可是自己却提不起任何一丁点食欲。但他转念一想,若是一口都不吃,好像有点不太给日本人面子了。
于是,他最终仍夹起一片土豆来,慢慢放到了嘴里。甘醇的清香带着一丝丝酱油的咸味瞬时萦绕在舌尖,彻底激活了他的味蕾。
“怎么样,不错吧?”观察到了王良明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武藤健二蛮得意地讲道,一边又夹了一些到他的碗里面。男人告诉他:“我们在部队里,也都是轮流帮着厨师一起做饭。很多东西慢慢地也就学会了。不过啊,”
说到这里,王良明直想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他不知自己怎么搞得,居然又开始和日本人讲起了条件。
武藤看着他,模样严肃得犹如一尊大理石像一般。片刻,他用手捏起了自己右肩膀上一片湿了的衣角,痞痞地坏笑道:
“睡得都把口水蹭我身上了,还要跟我说困?”
可武藤却也不理他。男人一手叉着腰,紧盯着他的眼睛。
“武藤先生……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飞行员故意弄得很大的两声干咳打断。
王良明看着母亲的背影,很想发火,大声地吼上几声,却再怎么都喊不出来了。他知道,前天,自己和母亲吵架的那天,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同样也并没有觉得在外面逗留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而那天的母亲,又何尝,说不定就是今日的自己呢?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做的事一定百分百合情合理,却总是在担心和提防着,害怕亲近的人,是不是会有什么差池。
莫非,这就是动乱年代的常态?
“我们日本人做这类青菜,都不放太多盐的。”武藤一面解释着,一面把一旁的酱油瓶拿过来,倒了一点点酱油进去。他拿锅铲搁里面搅和了几回,继续讲:“要是你这里有姜片和芥末这些佐料,就会更好了。不过没有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说罢,男人就用右手毫不费力地端起了锅,把做好的菜肴都倒在了王良明端过来的盘子上。
“要不我们就进屋子里吃吧,怎样?”武藤笑着问他。
母亲有点吃惊,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答复说:“不是说了嘛,就是看了一会儿演出。所以我们……才回来晚了一点。你这么大了,自己一个人还不敢在家啊?饭吃了吗?”
王良明觉得自己胸中压抑的痛苦早已转为愤怒,似乎下一刻就能够彻底爆发。他心想,自己方才苦苦等待了那么久,甚至一度以为她们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担心成了那个样子,还让日本人看了笑话,如今她们竟然觉得还挺无所谓的?!
“问你呢?吃了没有啊?”母亲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王良明登时就被吓傻了,却也顾不得别的,赶紧随手关上了地窖的门。然后,他跑到了前面的院子里。母亲和妹妹正提着一两袋子买来的东西,往屋子里进。
“良明?你怎么还没睡觉啊?”母亲看见王良明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奇怪但又很平静地问道。
王良明望着母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自己先前的担忧与焦虑。他反问说:“娘,你们去哪里了啊?”
王良明仿佛突然间就有了种重获新生一样的兴奋,‘腾’地就站了起来。可刚迈开脚往那边跑了两步,他猛然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又停了下来。他回过身,一把拽起因为看见自己突然折返回来而有点疑惑的飞行员,直接往地窖跑。
“唉,我说良明啊,咱们不要这么急嘛。”武藤被他硬拉着朝那里走,很是无奈。
然而此刻,王良明心里先前的感伤情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慌乱,想要赶紧把这个日本人藏起来。匆匆忙忙打开了地窖的门后,王良明就焦急地催促着武藤赶快到底下去。
自己又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王良明暗暗责怪着自己,但眼皮却感到有些重。他叹了口气,毕竟白天跑了那么多地方,这么晚了,有些累,倒也很正常。
不过,母亲和妹妹到底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
……
王良明发现自己的意识渐渐有些涣散,在脑子里朦朦胧胧混乱成了一片。恍惚间,飞行员身上有股淡淡的尼古丁味道飘进了他的鼻孔里。那气味好像有安神的作用一般,让他焦躁恐惧的心绪,竟稍稍平静下来了一点。
他想,这要是放在之前,日本人若要是这么对自己,恐怕自己定会慌忙躲开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没有了逃避的欲望,还挺希望能多倚靠一会儿。
心中隐隐约约的一阵作痛,让武藤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拳。男人内心里有点柔软的部分突然颤抖得厉害。他在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成为了第二个自己,那么自己,可不可以给他……
正思索间,武藤却看见王良明有些沮丧地朝自己走来,颓然地坐到台阶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和忧虑,语气都有些颤抖:“她们……不会是遇上了……”
武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底气,伸手一把揽过王良明的肩膀,很坚定地安慰起他说:“不会的。别乱想。再等等。”
王良明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站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偶尔,他还会趴到栅栏口,向远处张望几眼。可依旧如之前一样,夜幕中,他什么都看不到。附近的那几户人家都早早熄了灯。而隔壁张老伯家的门口,那辆二手吉普车,也并没有开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人过来,或者出去。那愈加浓厚的夜色就像一只张着大嘴的猛兽,匍匐在不远处的那个路口。好像无论是谁,只要稍稍多走过去一点,就会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日本兵坐在门廊里,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望着眼前来回来去走动着的王良明,自己也不停地抽着手中的烟。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隐约中不由有了一丝丝不祥的预感。不过,因为不想平添王良明的担忧,所以他并不打算过去跟王良明讲那些不好的猜测。
“哈,其实也没什么。”武藤又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方才那一丝严肃的哀伤已经在他脸上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男人讲:“这么多年,一个人,自己不是也这么过来了嘛。”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支烟,靠在了门廊的柱子上。王良明用余光瞟着身边的日本人,觉得有些难过。同时,也还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夹杂在里面。
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自己也说不准。毕竟是他们发动了战争,而自己的祖国因此正遭受着苦难。但是,大家都是人,人和人之间,还是有着许多共性的。
天空中那轮原本还挺明朗皎洁的月亮被飘来的云遮盖住,渐渐模糊了轮廓与光泽。徐徐而过的风,不免让王良明感觉有些凉,抱紧了胳膊。
“要不,你进屋里去等她们吧?或者拿件衣服换上?”武藤注意到了他的反应,有点担心。
“没事,就刚才有点风而已。”王良明摇摇头,还是坚持坐在门廊上。但他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只好揪了一根野草,在手指间缠绕着打磨时光。过了半晌,王良明实在找不到什么新颖的话题,只好随口问了句:“武藤先生的家人,现在是也来这边了吗?”
“嗯,他们从美军那边的基地运回来过。不过,我感觉汽水喝起来又干又涩,并没有什么意思。”说到这里,男人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酸梅汤一饮而尽,接着感叹了句:“还是你们支…啊你们中,国,的东西不错。”
“你好像对西方的东西很反感啊,就是喜欢中国的这些,什么锅碗瓢盆,汤汤水水的,要么就是古代的封建糟粕。”王良明讲道,言辞间颇带了点嘲讽意味。
武藤却说:“你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飞机也是西方人搞出来的仪器。我要是真的如你所说,反感你口中的‘现代文明’,那我不是得……”
王良明见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不由变得更加急躁,十分不耐烦地望着面前那口锅。见油重新冒起了气泡,他毫不犹豫地一股脑把所有的菜全都下了锅。顿时,‘滋啦啦’,锅底发出了剧烈的声响。与此同时,大片白乎乎的热气腾空而起,伴随着几滴热油,不偏不倚地溅在了王良明的胳膊上。
“嘶。”王良明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扔下案板,把手臂浸到了桶中剩下的凉水里。武藤这时候径直上前,也不再征询王良明的意见,拿起了锅铲,开始搅拌起锅里面的菜。
“你手都坏了,还是我来吧。”王良明搞砸了几乎所有的事,心情非常差。但他看见男人接过了本该自己完成的‘任务’,面子上怎么说还是挂不太住。
“嗯,就算是……感谢你今天晚上帮了我这么多忙了。”王良明说着,还主动跟他碰了下杯子。
武藤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时间不知道怎的,竟有点愣神。
自己好像,一直都想找寻的,这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
一片漆黑的夜里,唯独眼前这栋房子的厨房里亮着一点灯光,里面还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差并不是很多的人在劳作着,尽管并没有那么能干。武藤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过点儿平凡的日子,还是挺不错的。
飞行员忽然又发现,这个中国青年人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好像找回了失去很久的什么东西一样。是什么呢?
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被那些疯狂的口号蛊惑过,甚至曾有过无数次心动。否则,自己当初也不会主动去满洲了。只不过,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他才慢慢感受到了,那些和宣传中不太一样的冰冷现实。
但武藤已经记不得那天自己究竟是在怎样的一种状态下,愣是在地面上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把飞机开到村子旁的河道上空,一股脑地将所有携带的死亡‘包裹’全部倾泻了下去,再在腾起的一大片水雾中狼狈地离开的。
地面部队很快就进驻了那个村落,村子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的事情也被上报给了飞行编队。回到基地,武藤本以为自己一定要被严厉的处分了。可是他怎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长官把他单独叫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出乎意料地大加赞扬了自己。
“武藤少尉,你可算是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好的交差办法了。”
不过,当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从飞机的驾驶舱向下望去,看见地面上绝望的人们正无助地四处乱跑时,已经放在炸弹发射器上的手指硬是迟迟按不下去了。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普通的老乡们,又不是军人,为什么要牵连他们?
但是,他又明白,身为一名帝国的军人,服从命令,效忠天皇,是自己必须要履行的职责。
五年了,或者说,更长,如果算上自己到满洲国的那段时间的话。
从东京派过来的政府要员们,总是会时不时召开大大小小的表彰会,表扬那些在‘大东亚圣战’中表现英勇的士兵和军官,不停地歌颂他们为天皇尽忠,七生报国的优异品质。来自国内的那些报纸和书刊,也天天吹捧着这场‘伟大’的战争。
如果单看这些,人们一定会以为,这场战争是多么宏伟正义,昭和男儿们是如何‘英勇’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解救’身陷于西方列强殖民囹圄、水深火热中的东亚各国的人民。
“啊?那应该是多少啊?”毫无炒菜经验的王良明抬起头,疑惑地询问他。虽说平时,王良明能够简单地热点主食、剩菜,煮点粥之类的。但是,下油炒新菜,还真的是一次都没有弄过。更何况,开战以来,物资十分短缺,每顿饭基本上全部都是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武藤重新端起锅,直接去到了装油的罐子旁,将锅里的油重新倒回进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一个薄薄的底。男人说:“咱们又不是做炸物,要这么多油,干什么?”
王良明撇了撇嘴,郁闷地把洗好的菜拿到了案板上,开始用菜刀细细地切。可武藤却又拾起了被切得很碎很碎的菜沫子,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这些,可以稍微切大一点。否则这个样子,怎么吃啊。”
武藤坐在门廊的台阶上抽着烟,望着厨房里面忙不迭把剩菜收拾好,再把碗筷洗干净了的王良明,脸上的神色有点复杂。
他默默数了数,来到大陆的战场,也有些年了。每天不是执行军事任务,就是进行反反复复的训练。尽管自己这支飞行编队比较特别,不会去主动伤害老乡们。可是,当每次往返目的地与基地的时候,他自己每一次向下看去,映入眼帘的景色,往往都是那么千篇一律:没有生机,弥漫着硝烟的土地。
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瓦砾堆,漫山遍野覆盖着被烈火烧成焦黑色的植被。偶尔,眼神好的他也能看到一两个稀疏的人影,在废墟中拼命地刨着什么。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隐隐的尸臭。若是没有炮火的轰隆声,还会间接听到平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武藤把自己的碗放到一边,抹了把嘴边的油,掏出了支香烟点上后,说:“回头你还是去买点姜片和芥末来,这样会更好一些。也可以找条鱼,我给你做点生鱼片。”
王良明噘起嘴,嘟囔着讲道:“现在这边,天天物资短缺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你们的占领区里那样,要啥有啥啊。”
武藤却不以为然,笑着回答他:“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要不,”男人拿开嘴里正在抽着的烟,一脸期待地看向王良明,问:“回头我带你出去找找看?”
但王良明还是坚持把东西全部带进了地下室里。坐在桌子前,眼巴巴地瞅着刚刚整齐摆放好的两双碗筷,王良明总感觉哪里不是很对劲。但是,他又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不对劲”。
武藤倒一点都不客气。估计是因为中午没吃东西,早上那包香肠和面包也没能填饱他的肚子,饿了的缘故,让男人拿起筷子直接就开始夹菜往嘴里送。
“嗯,还可以,比我原来做的都要好多了。”一边讲,男人一边又给眼前还并未动一下筷子的王良明也夹去了一点,对他说:“尝尝吧,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王良明登时一阵脸红,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武藤这时候走到了他面前,佯装出很严肃的口吻,对他讲:“看来,我还是对你有点太……纵容了啊。”
王良明非常心虚地抬起头,却见日本人已经去到了自己身后,自己头顶都能感受到他沉稳的鼻息。那只有力的手,再次重重地搭在了王良明的肩膀上。
飞行员推着他,径直就往屋后面的山谷里赶了过去。
王良明这才想起来,他不让自己叫他先生的事情。可是他很犹豫,若是去喊那个称呼,未免也有点太让自己……
他看到,那双深邃到不可见底的眸子,从始至终就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好像一把手术刀一样,把自己的心脏和大脑都解剖得淋漓尽致,让他几乎尴尬到了无地自容的境地。
王良明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哥,那个……今天有点太晚了,我也有点困了。要不,咱们明天再……?”
看见房子的门再一次被关好,王良明默默地坐回了走廊的台阶上,把脸埋进膝盖里,任凭热乎乎的眼泪浸湿了自己的长裤。他也不知这是因为伤心,还是感动。不过不论怎样,他很庆幸,家人总算平安了。平安回来了,就比什么都好了。自己好像真的只奢求这一件事。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良明抬起头,心里却再一次‘咯噔’了一下。他发现,日本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地窖里走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环抱着胳膊。男人肩上搭着那条大白毛巾,黑着一张脸,正瞪着他。
王良明硬是愣了半晌,任凭那强烈的压抑感再次迎面袭来。他慌忙站起身,连连鞠躬给飞行员赔礼,说:“真是对不住!刚才我有点太着急了!真的对不起!”
王良明则望着母亲一脸无事的模样,倏然不自觉地想起了前天,自己是不是曾经也……
几秒钟后,王良明默默地点了点头。
“吃了就行了。婉宁你也赶紧收拾东西,睡觉。都这么晚了,明天还得去工作呢。”说罢,母亲就打着哈欠,带王婉宁一并推门进了屋子。
“啊,我就是带你妹妹去县城逛了逛,看了几件衣服。另外,你们不是这两天觉得饭菜不好吗?我就顺便买了点儿点心。等天黑的时候,那边又正好搞了场什么义演,就留下多看了一会儿。”
依旧十分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歉意或者愧疚。
王良明不知自己怎的,一股无名火直接从心底腾了起来。他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愤怒,质问道:“你们……干嘛不早点回来……”
“其实,你也可以……”
武藤还想多说点别的,王良明却看见母亲和妹妹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他一心急,使劲儿推了飞行员一把。可这一推倒好,日本兵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接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
‘咚!’武藤强壮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了非常大的一声闷响。
迷迷糊糊中,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耳畔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王良明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他睁开眼,见武藤正指着不远处向门口驶来的车,让自己赶快过去。
再明显不过,是那辆二手吉普车,是张老伯回来了。
飞行员的肩膀和他那强健的身板儿一样,全是隆起的肌肉,硌得王良明的脑袋稍稍有一点疼。
不过这种硬朗并没有真让他不适,反而使王良明产生了种错觉,总让他以为,好似有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自己脆弱的神经一般。
?!
武藤则笑出了声,讲道:“没事,我在部队里做这些比较多了。你可以先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学习学习。也顺便给我帮下忙。”
尽管心里十分不痛快,王良明也只得照着他说的去办。不过乍一看上去,武藤做起这些来的确十分的得心应手,哪怕是在只能用右胳膊的情况下。
就这样,没用多久,诱人的菜香味便萦绕在了狭小的厨房中。王良明去柜子上拿了盐罐,走上前就准备往锅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伸手拦下。
王良明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顺势就靠在了武藤的身上。他第一次,亦或说是再一次,感觉到一种无助,一种对未来,对未知如此强烈的恐惧。而这样的恐惧感在漆黑的深夜里,在只身一人的时候,会更加明显。
亲人都不在了么?自己被一个人抛弃在这世界上了么?
快要窒息的感觉,让王良明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他强忍着,好不容易才没让泪水滑出来,以防给日本人看了笑话。这时候,他才又意识到自己正靠着日本兵坐着。而且,自己似乎已经对他说了本不应讲的话。
他想起,自己那年,每天清晨都会爬到家附近的山上,眺望着西南方的天空,期望着母亲能够早点回来。只不过,最后……
……
武藤觉得有点可笑。大政翼赞会和东条内阁总在说大东亚共荣会给人民带来希望,可是到现在为止,当撕去了所有华丽的宣传辞藻所拼凑而成的拙劣伪装,留给现实的,除了迷茫,好像也就剩下生离和死别了。而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的王良明,简直就是自己当年的影子。
也就是那种可以被称之为‘人性’的东西吧。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可不远处的路口却依旧没有一个人影。
“都说了嘛,我是你哥,不是什么‘先生’。”飞行员颇为不满地抱怨道,但眉宇间添了一丝严肃和苍凉。日本兵告诉他:“家人也有,不过现在家里只剩我和祖母了,在青森。父亲走得很早。前些年的时候,母亲为了响应军部号召去了……缅甸还是哪里,做随军护士,从此便再没有了任何音讯了。”
讲到这里,男人停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音讯,不代表……”王良明想安慰他一下,本能地就张嘴来了一句。但是,他瞥见了日本兵变得比较难看的脸色,便明白自己好像又失了言。王良明匆忙闭上了嘴,赶紧跟男人道了歉。
话讲了一半,飞行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便把手中的杯子放了下来,笑了笑,说:“不过,要是能给我个机会,能让我不再去参加战争的话,我可能还真的挺乐意的呢,哈哈。就像……嗯。”
王良明静静望着不远处漆黑的路口,心中不安的感觉开始逐渐增强。大概已经八点多了,他不明白,母亲和妹妹怎么还没有回来。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日本兵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良明说会儿话。
王良明发现飞行员又在紧紧地盯着自己死看,脸不自觉就涨得通红,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发觉自己失态了的武藤这才回过了神,讪讪笑了笑,干咳了两声,摇着杯子里的液体,讲道:
“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可乐呢。”
“你喝过可乐?”王良明放下杯子,好奇地看向男人。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他也曾听说过这种洋饮料。但是因为国内基本上就没有卖的,所以都只是听曾留过洋的老师眉飞色舞地说这种饮料是多么多么的好。而具体是个啥滋味,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能够跟个人平平静静地待在一起,哪怕就是多坐一会儿,感觉都不太一样呢。
奔波征战久了,自己也想安分下来了吧。想到这里,武藤不由自嘲地笑了两声。一抬起头,他看见王良明正拿着两个玻璃杯走来。武藤望着里面黑乎乎的液体,有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酸梅汤。”王良明回答道,同时在武藤身旁的台阶上坐下。飞行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连连夸赞说:“不错嘛这个,挺清爽的。”
男人一直都忘不了长官拍着自己的肩膀时,那满脸的眉飞色舞,和发自内心愉悦的笑。自打那以后,自己的编队再要被命令执行针对平民区的任务,就开始‘打虚枪,炸空地’的策略了。
也许,王良明那天碰到的人,就是自己的长官带的编队?
……
当时,同行的其它战机都被派去轰炸国民党部队的军事要塞,只有自己一人被分配到了被‘误以为’是军事区的平民区执行任务。通常来看,没有人会即刻知道具体执行的情况,只有事后大部队进驻的时候,才可能会有人去统计具体的伤亡数字和损失程度,前提是局面如果没有混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话。
他犹记得,自己驾驶着飞机在低空不断盘旋,从那个村子的一角飞向另一角,同时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怎么办?自己不可能带着炸弹重新返航,而如果把炸弹扔下去,那么底下的人们,便再也无法见到第二天的阳光了。
……
可是实际情况呢?
武藤将手中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
他回想起,自己在满洲国的飞行学校和德国培训的时候,所有的飞行与战斗综合成绩都是排在第一第二位。军部也是非常看重自己这个‘好’胚子,所以才会把自己分入了陆航编队,授予了个少尉军衔。
“哦!”王良明答应道,语气有些冲。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别扭得非常厉害。明明武藤说得是有道理的,可是自己就是不高兴被别人说。其他人也是一样,尽管自己嘴上不会表达不满,有时候还会真诚感谢,可是心里依然会觉得堵得慌。
好不容易,王良明才按着武藤的‘指导’,把蔬菜勉强切成了男人描述中的理想样子。接着,他又笨拙地削去了仅剩下的一个土豆的皮,将它切成好几块儿,再弄成薄薄的一片又一片。
武藤把锅重新架到了煤炉上。王良明端着一案板切好的菜,直接就要往锅里倒,但再一次被武藤赶忙伸手一把拦了下来。看着一脸诧异的王良明,武藤十分头疼地苦笑道:“唉,你要先等油热了以后,再放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