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明一时语塞。本来,他刚刚想好了一通为自己辩解的借口,可这时候全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彻底出不来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得厉害,心脏亦砰砰直跳。原本在那天晚上,他见那日军飞行员睡得很沉,虚弱得很,以为这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的确不曾想,自己当时超越了理智和自控所做出的、无比疯狂的一举一动,竟然无一遗漏,全都被这人看在眼里!
更不要说,自己昨天在那男人完全清醒着的时候,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儿,抽自己的那个耳光了。
王良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舒莱曼的两声干咳骤然打断了。德国医生怅然若失般地叹了口气,继而踱步到一排整齐摆放着药品的柜子跟前,仔细地拿起一个个药瓶核查起标签。片刻后,他对王良明讲:“唉,我以前还一直拿你当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可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和日本人穿到一条裤子里去了。”
“我没有啊!”王良明尴尬万分地匆忙回应。舒莱曼却一反常态地大笑起来,又哼了一声,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王良明已经完全被眼前的状况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得尴尬地坐在那儿,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来解释这越讲越混乱的关系。
“良明,我说,”半晌,武藤放下手中的锅,转身对已经溅了半身水的王良明说:“你这油,放得有点多了吧?”
武藤把菜筐放在灶台的一边,四处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与摆设。片刻后,男人点点头,称赞道:“你们这里,整理得,还是挺不错的嘛。”
“这地方原来是镇长的屋子,镇长看在我是大学生的份儿上,又能给德国大夫做翻译,所以才把这栋房子让给我们的。”王良明边说边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来笨手笨脚地择起菜。因为原来很少做这类事情的缘故,让此刻的他感到颇有些吃力。
“要不…我帮你一起做吧?”武藤站在一旁,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笨拙的动作,便插嘴问了句。
王良明的脸很红,很不好意思就这么直接告诉日本人,自己为了打水差点掉到井里去的事实,只好用手指了指吊在辘轳上的绳子,默不作声。武藤走过去看了眼后,提起吊着桶的绳子,问他道:“你……不会用这个吗?”
尴尬的感觉愈加强烈,但王良明已无力再加以掩饰。他只得十分别扭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一事实。
武藤笑了笑,对他讲道:“良明啊,你过来。我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叫一个鬼子兵来帮自己?……
王良明顿时感到一阵惭愧。自己一个中国人,居然还得依靠这个日本人来帮自己了?
可是眼下,他又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他不可能打算就这么坠下去死掉。
“你跟那个日本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王良明愣住了,一时间完全没能捯饬清楚其中的种种。他当然知道,舒莱曼在说武藤健二和自己。可是这个,跟自己在这里工作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说?……
“啊!”
危急关头,王良明本能地惊叫了一声,赶紧伸手抓住面前的井壁。慌乱中,他的腰身碰倒了放在一旁的菜筐,一个土豆‘扑通’一声就掉进了井下的水中,顷刻间便彻底没了踪影。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悬空在井口,只剩两只手和一双脚支在井壁上。
望着井里面反衬着清冷月光的水,王良明不由得冒了一身冷汗。他努力用手撑着身前的井壁,想一点点地支撑着身体的重量站起来。可是因为失去了重心的缘故,任凭他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
平日母亲在家,都是由她来亲自弄这些,王良明从来不会,也不被允许去“碍手碍脚”地“瞎掺和”。所以眼下要他自己一个人来做,还真是有点费力气。
王良明提起那只水桶,学着之前观察到的母亲洗菜的程序,把桶挂在连结着辘轳的绳子末端的挂钩上,慢慢摇动着往水里面放。
这东西可还真够重的。王良明在心里头暗暗嘀咕着,觉得摇起来好像真的蛮吃力。他转动着把手,好不容易才将桶放到了水里。可是那木桶浮在水面上,并没如预期一般沉下去,而是就那么漂在上面,一滴水都没能够流到里面。
莫非说……发生了什么……
还是……只是晚了些而已?
………
王良明这才松了口气。武藤顺手把他手里的那条大毛巾拿过来,搭在自己肩上,讲:“小兄弟,谢谢了啊。”
言罢,男人还冲王良明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看见这灿烂的笑容,王良明还没停止疯狂跳动的小心脏,莫名的就又有点要被撩拨得乱糟糟的冲动。为了避免让自己再一次脸红,他只得匆忙岔开话题,问:“我母亲和我妹妹还没回来吗?”
此时,王良明再顾不得被砂石地硌得生疼的屁股。他抓起毛巾,站起来转身就拼尽了全力往回跑。黑暗的夜里,在没有路灯的荒野中,王良明只能听见自己奔跑时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和身后那狗时远时近的脚步声与狂吠。
“汪!汪!汪!”那狗吠的声音越来越大,亦越来越凶猛,好似还带着些许怒气,让王良明感觉仿佛下一秒,它就要生吞活剥了自己一般。他根本不敢回头,玩了命地向前跑,以至于连劳累都快要感受不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自家院子的栅栏门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王良明赶忙加快了脚步,竭尽全力冲了进去,反手就关上栅栏门,落了锁。完后,他这才感觉双腿一阵发软,身子不自觉地就要瘫倒到地上。
僵持了一小会儿以后,王良明谨慎地站起身,一边悄悄地向后退去,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不远处的那条大狗。那狼狗也不动,站在那儿,就那么看着他,十分瘆人。
一步,两步,三步……
王良明大气都不敢出,缓缓地向后踱着脚步,同时继续紧盯着那条大狗的动向。大狗的定力也是出奇的稳,竟然一动都没动,就那么看着王良明,让他更是紧张得不行。
憋屈在胸腔里的情绪,让王良明好想大声哭喊出来,哪怕就一声,就一下,也可以舒缓下自己酸涩的喉咙。但是他又很沮丧,周围有好几栋房子,窗户里面还依稀映出了一些灯光,自己又何来合适的地方可以发泄?
于是,他只好把脸埋进搭在腿间的毛巾里,小声地啜泣,让自己心里头不再那么闷得慌。可这使王良明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做自己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要偷偷摸摸去做,背着别人干。自己需要发泄出来,但是又不能,也不敢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一个大男生居然会躲在角落里哭天抹泪。
正想间,一阵怪异的沙沙沙声响,由远及近,吸引了王良明的注意。他赶忙用袖口三两把擦掉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却登时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
他只好找到路边的一块儿大石头,慢慢坐在了上面,想稍稍平复一下心绪。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自己就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
在家里天天忍受着母亲的责难;在外面处处看着别人的眼色,无论什么事自己都得让着别人;工作的时候,尽管舒莱曼是个好人,镇长和其他办事员们也说不上多坏,自己也得主动事事顺从,绝不敢有半点含糊。
然后,现在又多了个鬼子兵,可以随意捉弄自己,使唤自己,自己还需要事事为他考虑周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扔出来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王良明没接住,毛巾一下子落在了他的脸上。粗糙的尼龙质感,硌得他脸都有些生疼。
这要是美国货就怪了!闻着毛巾上传来一股难闻的化纤气味,王良明生气地暗暗抱怨道。但是没办法,自己除了在这里买,这么晚还能去哪里呢?他清楚,这位柳岚青大太太也不是一个自己能惹得起的主儿。能忍,还是就忍了吧。
只是,这忍气吞声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今天真不巧,毛巾只有一条了,还是美国货,”柳岚青阴阳怪气地讲着,又装腔作势地朝着里面指了指,继续说:“你看,我们这边进来这货也不容易。现在战时管制这么厉害,我们的伙计也怪不容易的。二十五法币,拿走吧。”说完,那只带了好几个镯子和戒指的手便伸到了王良明面前,索要起了钞票。
王良明按捺不住心里的惊讶,硬是愣了半晌,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啊……能不能……稍微……便……宜……”
柳岚青却不耐烦地摆摆手,打了个哈哈,说:“看来您还是没那么多本钱。这享受的东西,本来也不是必须才有的。您还是等改天有了便宜货再来吧。”紧接着,她就把方才那五张法币又塞回给了王良明。然后柳岚青一转身,那高到夸张的高跟鞋就哒哒地踏进了店里,准备闭门谢客了。
王良明十分害怕,第一反应,就是舒莱曼是不是要赶走自己,换一个另外的帮手。他知道,若要是这样,自己就没有了可以‘挣钱’的途径,也可能顺带着就要失去继续住在镇长给的房子里面的理由了。
而舒莱曼的脸上仍旧布满了淡漠,让王良明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德国医生此时居然又走到一旁,亲自把椅子拖到了王良明面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瞅着这幅光景,王良明真是急得都要快哭出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膝盖不由自主有点发软,让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随之跪倒了下去。
“我们这里打烊了,你要什么的话,明天再来吧。”老板娘十分冷淡地和他讲了句后,便合好了手中的账本,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等一下,拜托您了,柳阿姨。”王良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着她。毕竟,要是自己在这里也买不到,那就只能把自己的毛巾拿给日本人了……
想到这里,王良明更是拼命恳求起柳岚青,让他进去买个东西就走。柳岚青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才不耐烦地继续问道:“买什么?你说,我给你拿。”
“那个……舒莱曼先生,明天见!”说完,他就扭头快步跑出了诊所的大门。
舒莱曼站在门口,静静望着王良明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昏暗路灯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默然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因为已经到了晚上,集市上的摊位早已人去货空,一个人影都瞧不见。这可让王良明有点犯了难。他知道,如果这里没有人在卖东西的话,那自己就只能去那家百货商店看看了。而那里的商品比集市上卖的价格,通常要贵出两三倍来。
王良明狠狠地摇了摇头,极不情愿地把那盒安眠药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面后,便赶紧到旁边的诊室去帮舒莱曼招呼其他病人,以防让舒莱曼再以为自己怠慢了。下午的人比较多,等忙完一切事务以后,夕阳已经快要落山。
他不由暗暗叫苦,心想,今天这么晚回去,恐怕马上就又免不了要挨母亲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了。舒莱曼这时已经给最后一个病人开好了药,并一如既往地把那病人和王良明亲自送出了门。
凝望着外面的昏昏暮色,德国医生问他道:“我送你回去吧?”
尤其是在战争全面爆发以后,可能是因为局势太过紧张而让自己担忧的缘故,有时,王良明也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和脾气。单就和母亲与妹妹相处的时间里,王良明都不能保证维持住小家里一片和睦,和母亲那儿更是经常性地吵架顶嘴。
而舒莱曼虽然是个不错的人,但是,王良明也总觉得他和自己之间,不过就是上级与下级的关系。不论什么事情,大还是小,德国医生说什么,自己立刻就会去办,绝对不会再去考虑做这个事情对不对,亦或者试着去和他商量什么。对他,王良明自然是尊敬为主,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以一种类似敬畏的心态,作为交往的根基。这也使得两人之间在无形中,产生了一条很大的鸿沟。
王良明当然并不想这样。可在德国医生这里工作,不仅是赚钱,还同样关系到糊口,也就是家里能不能吃上饭的问题。他知道,母亲在纺织厂里本身就没有多少钱,因此再三专门叮嘱自己一定要在舒莱曼这里好好做。所以,自己是绝不敢得罪这个人的。舒莱曼也是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一个人。
德国医生从药柜里的一角拿出一个小盒子,扔到自己平时办公的那张大桌子上。
“你可能会需要点这个,”舒莱曼指着桌上的小纸盒,淡淡地对王良明讲了句之后,便转身取了一管针剂出去了。
王良明上前拾起那个纸盒一看,‘安睡灵’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这不由让他又是一阵脸红。他觉得,舒莱曼应该是觉得自己太紧张、太焦虑了,才会给自己这样药。
舒莱曼并不理会眼前吃惊到了极点的王良明,自顾自地继续整理手头的病人档案,脸上依旧写满着那一贯不咸不淡的神彩。
这可让王良明真是有些着急了。他站在德国医生的办公桌前,半天也不敢坐下。
王良明用手指不停地搓揉起自己的背包带,同时在脑海里飞快地回想,可能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从而惹舒莱曼生了气。
羞愧中,王良明狠狠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接着双手从脑顶顺势滑下来,紧紧捂住了他自觉已见不得人的脸。完了,完了,他心中暗暗叫苦道:这下,所有人一定都会看笑话一样看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人了。
“舒莱曼先生,我…我…”
王良明想了好久,结结巴巴念叨了半天‘我’,也根本道不出个所以然。舒莱曼倒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在王良明看来很异样的目光。
好在,舒莱曼倒也并不打算再继续跟他不停地兜圈子,毕竟这不是德国人处事的作风。德国医生收敛了笑容,直截了当地告诉王良明:“你前天晚上冲我下跪,日本人看见了。昨天,他就跟我说要我不要虐待你,还得是什么……看在德日是盟国的情份上。”
说罢,他又兀自感叹了起来:“哎,不提了不提了。你可算是找到一个新靠山了。我这个糟老头子,都被你踢到一边儿喽。”
“我……”
王良明回忆起昨天晚上,武藤当着自己的面,和舒莱曼那一番交谈的场景。飞行员那时的神态显得恭敬而严肃。他不知道,莫非说,就在那个时候,日本人对舒莱曼说了一些…
不是很客气、很得体的话?
“舒莱曼先生,”意识到这一点后,王良明主动先入为主地深深鞠了一躬,焦急地向他致歉:“那个,他说的话,您别当回事,我昨天……”
“不用,你手坏了,更不灵活,还是我来吧。”王良明马马虎虎地应付了男人,显得像是因为关心男人才这么讲。可他自己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嘀咕着:这是被人嫌弃干不了活儿呢,还是被日本人嫌弃。
想到这里,王良明心里不免升起了一点怨气,双手更是使劲搓起生菜叶子上的泥,把盆里的凉水溅得到处都是。
武藤强忍着想笑的冲动,走到灶台旁,拿起方才王良明已经热好了却又放凉了的油锅,掂量了两下,看了看。
王良明走上前,见武藤很轻松地提起绳子,顺着井壁,将桶逆时针旋转着在水里一甩。顷刻间,木桶口翻倒了下去,直接就沉到水里了。
王良明怔怔地看着飞行员娴熟的动作,心里很复杂。而武藤这时候已经用使得了力气的右胳膊摇着辘轳把桶升起来了。见王良明仍旧站在一旁发着愣,武藤吹了个口哨,招呼他说:“把桶拿下来吧。”
待王良明把系在绳子末端的桶卸下去后,武藤又走到井旁边抱起那筐蔬菜,径直就朝侧屋那个厨房迈步过去。事已至此,王良明也不好再阻拦他进自己家,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
几秒钟的功夫,王良明终于落定了主意。他狠了狠心,张嘴准备喊武藤过来‘救’自己。可是话还没出口,他就感觉,自己胸前的衣领子口猛然勒紧了脖子,接着整个身体就被一股很强的力道向后拉起。片刻后,原本架空在井壁上的双脚,也重新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王良明赶忙转过身。因为方才那么倏然一下,还有些眩晕,他的目光只模糊地辨认出了月光下飞行员坚毅的脸庞。武藤十分诧异又有点担心地问道:“良明,你在干什么呢?”
王良明慌了。他想要大声喊人过来,可却又懊恼地意识到,对面的几栋房子离得都挺远。自己的声音若小了,没人听得见;而如果把人家都叫了过来,那个人还在院子里,会不会被……
对了,自己干嘛不叫他来帮忙?
……
王良明一下就犯了难。他伸手去摇了摇那根绳子,但是那桶口依旧直挺挺地向上杵着,对着自己,一点倒下去的架势都没有。王良明十分奇怪,仔细回忆起,原来母亲打水的时候,好像也就是拿着绳子摇了摇,就能把水很轻松地打上来了。
于是,他继续用那样的方法尝试着。不过他发现,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依旧是徒劳无功的。这让王良明不得不把身子更往下探一点,心想这样是不是离桶更近一些,就能更好地操纵一下绳子。
可谁知,他脚下突然一滑,腰重重地磕在了井边的石头上,整个人猛地就要呈倒栽葱的姿势,摔到井里头去了。
王良明在心中不停掰持着一种又一种可能,一旁的武藤健二却拍拍肚皮,表示自己有点饿了,要他先去给两个人都弄点吃的东西。心不在焉的他,只得进了厨房,从灶台里面摸出了几颗青菜和两个土豆,把锅放在炉灶上,给油加热。
真是的,这么久都不回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王良明仍旧很困惑,默默地询问着自己。
直到锅里的油开始滋滋地冒出气泡,他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忘记了要先洗菜和切菜。王良明匆匆忙忙把锅抬起来放到一边,端着菜筐来到水井旁,准备像平时母亲做饭前那样,从井里面打桶水出来,把菜叶子上面的泥洗干净。
“对啊,我是没看见任何人进来。”武藤回答道。听闻这话,不祥的预感刹那间占据了王良明的整个脑海。
怎么会这样?王良明心想。往常来说,母亲总是要求自己在天黑之前回家。她自己也是尽可能早早地就从县城那边的纺织厂赶回来。混乱的年代里,家人之间分开得太久,互相之间难免会很担心。
可是,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良明,你怎么了啊?”一条有力的胳膊,这时撑住了王良明即将垮下去的身子。王良明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飞行员的那张阔脸。他十分吃惊,武藤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从地下室里出来了!
“你怎么出来了?快,快进去!”这可怕的状况,让王良明不敢顾忌劳累,双手不停地推着武藤,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忙催促男人赶紧下去。这时他发现,自家的屋子里面依旧黑着灯。因为才七点多,家人不可能睡觉,看上去竟像是母亲和妹妹还没回家。
武藤健二挠挠自己的后脑勺,耷拉着脸,有点苦恼地抱怨道:“我就出来上个厕所,你总不至于让我都在那底下解决吧?”
“你…!”
舒莱曼看见王良明又有要向自己‘下跪请求’的架势,赶快一把拽住了他,强行把他按到椅子上去。接着,德国医生还叹了口气,发出一种好似完成某件任务后如释重负般的感慨:“孩子,你可别再给我节外生枝搞出什么事情了啊,别到时候再让……”
说到这里,一向严谨古板的舒莱曼倏然噗嗤笑出了声,让王良明更是觉得情况十分不妙。可很快,他却听见德国医生在一旁有些无奈,又有些玩味地问道:
犹豫着进退间,王良明没看清身后的障碍,一个没站稳,一脚绊在了一块不平的土坑里,一屁股就坐倒在了地面上。
“汪!”
那大狗看见王良明异常的举动,以为他要攻击自己,径直就猛扑了过来。
昏暗的路灯灯光下,一条硕大的狼狗,正瞪着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王良明感觉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愣愣地呆望着眼前的那条狗,所有的伤心与难过,在刹那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再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深深恐惧。
自打小的时候,经历过被一条大狗扑倒在地的可怕梦魇,他每次碰见邻居家养的小奶狗都要躲得远远的,生怕再惹出什么幺蛾子。
整个世界,都好似有意在与自己作对一般。
而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泪水颇不争气地顺着他的眼角慢慢滑落,滴在了手里拿着的毛巾上面。王良明赶忙用手指去抹。可是他越是去擦,心里越会难过得无以复加。他感觉,泪腺就像是被针挑破了一样,让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外涌。
……
王良明没精打采地走在昏暗的山野间,手里紧紧攥着那条大毛巾,觉得心中很闷得慌,也很孤独。望着蔓延到远处漆黑深夜里的乡间小路,他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一阵憋屈感便在不知不觉间被激发了。王良明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开始在眼眶里面打转儿。
“请等一下!”王良明赶忙叫住她。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再找店铺买这个了。而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的话,估计日本人肯定会非常不高兴。尽管这两天来他对自己是出乎意料的热情和友善,但是如果自己不能帮他做成事的话,恐怕……
其实说到底,自己还是挺怕这男人的吧。
王良明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面极不情愿地从钱包里取出了剩下的二十法币,交付给了柳岚青。柳岚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店招呼伙计拿东西。
“一条大毛巾。”王良明脱口而出,一边赶紧拿出了钱包,掏出几张钞票,塞进柳岚青手里。然后他说:“阿姨,我记得咱们这儿买的,都是五法币吧?来一条吧,真是麻烦您了。”
柳岚青皱着眉头看了看手里的钞票,又抬起头看了看王良明,脸上掠过了一丝轻蔑。
身为临近庄子上贺大地主家的三姨太,柳岚青平日里的性格就比较古怪,连镇长都入不了她的‘法眼’,更不要说其他那些普通老百姓了。她把钱揣进衣兜,手依旧扶着门框,并没有要进去给他拿东西的架势。
王良明十分心急地在街上一路小跑着,想赶紧买完了东西回家。这不仅是为了避免母亲的责骂,而且天那么黑,一个人走基本上没有行人也没有灯光的夜路,到了是一件令他感到有点畏惧的事情。
穿过了几条小巷后,王良明来到了靠近小镇东边的百货商店里。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老板娘正懒散地倚着门口,翻看检查账本。店里的几名伙计,也正把外面的一箱箱货物往里面搬。看上去,这边是马上就要打烊了。
“请等一下。”王良明连忙大声招呼道,同时脚下加快几步跑上了台阶。
王良明正打算答应,可是一下子,又想起了武藤拜托自己帮忙买毛巾的事情。于是,浑浑噩噩中他只好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推脱说是自己母亲还拜托自己买点东西,要去一趟集市,就先不麻烦舒莱曼了。
“哼,母亲。”舒莱曼颇为鄙夷地笑了一声,仿佛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那点小心思一般。德国医生反问:“是日本人要你帮他买东西的吧?”
王良明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应付着舒莱曼:“啊…其实也……没有,”他心中只盘算着如何才能赶紧离开这里。否则,自己可能会被搞得更加尴尬,下不来台。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和镇长相处,他提供给了自己和家人居所。寄人篱下,夹起尾巴做人,那就是天经地义。所以,偶尔去镇公所里,和那些办事员共事时,王良明自然也得事事恭谦恭谦再恭谦。遇到小矛盾,能让则让。
至于说和日本飞行员……那就真的更是呵呵了。
自己连正视他的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不过,自己好像也的确总是心神不宁,怕这怕那。
王良明思索着,原先自己还小的时候,性格比较内向,总是不爱怎么和外人打交道。后来上学了,他便下定了决心要打开局面。于是,他参加了好几次公开的演讲活动,平时也会主动试着去组织一点同学间的出游散心或议题讨论。通过很多次这样的历练过后,尽管不怎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并不总是那么尽如人意,但倒也还是让他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时候,更自然、坦然了一些。
只是,王良明清楚,无论自己怎样努力,绝大多数时间里,他还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甚至心虚,没有底气。
过了好一会儿,舒莱曼把手头的文件全部整理完毕。他慢慢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注意到王良明一直站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像是在等候着发落。
“孩子,你可快点坐下啊。”舒莱曼用蛮吃惊的口吻慌忙招呼道:“可别把自个儿累着了,累坏了。”
听着这怪怪的腔调,王良明心里头可更不是滋味了。他当然不会,也不敢这时候去坐下,而是快步走到了舒莱曼身边,焦急但又十分抱歉地询问德国医生:“先生,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说我便是,我以后一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