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早就去临近县城的纺织厂上班了。而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个瞌睡虫,自从战争爆发后,更准确讲是停课以来,总是每天睡到十一二点才罢休。王良明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搅合着碗里的稀粥,一脸忧伤地望向那些都快要发霉了的窝头,完全提不起任何食欲。
通常,早上如果母亲没去上班,总是会盯着王良明把这些东西吃完后,才允许他出门。而王良明也只能硬着头皮啃完毫无滋味的食物,再离开这里去镇子上找舒莱曼。舒莱曼倒是总会有很好的烤香肠和黄油面包。但绝大多数时候,因为他自己的肚子已经被填满,也没办法再吃下更多的东西了。
不过今天呢?母亲正好不在诶~
恍惚中,王良明觉得自己正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坪上,仰望着浩瀚的蓝天与白云。王良明心想,自己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天色,也很久都没有这样放松过了。
可是突然间,整个地面开始奇怪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让他根本无法起身,只得紧紧地趴伏在地上,努力使自己不被甩飞出去。
这时候,一架飞机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高空俯冲而下,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和浓重的黑烟,在蔚蓝的天空中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喷火口。紧接着,轰隆一声,飞机在离王良明面前不远的地方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滚滚来袭的巨大热浪,让他几近窒息。整个世界,全部被烈火所覆盖……
“哎呀,知道了。当时看见你拿着水杯,一下没好办法,情急之下说的,以后不会啦!”王良明赶紧连连赔笑道歉,心中却感觉如释重负一般:总算又糊弄过去了。
屋子里依旧漆黑一片。王良明小声问道:“咱妈睡了?”
“嗯,哎。”王婉宁叹了口气,不打算再继续往下说。
过了一刻钟头,汽车行驶到了他家附近。舒莱曼让王大娘稍微先等一会儿,自己叫了王良明下车,走到后备箱那里,拿了一包衣服给他。
“你先进去,让他把日军那身衣服都脱了,藏起来,一会儿千万别让王大娘看见!快去!”
“好!谢谢您!”王良明感慨舒莱曼缜密的计划,赶紧低声答谢,立时往家小跑而去。
“那你赶紧给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王婉宁十分生气,尤其是当着张老伯面被莫须有地搞出了一个“月事”之后,让她感到无比难堪。
王良明狠狠地抓挠了两把自己的头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想出下一个圆谎的借口:“那个,其实就是……我白天有东西落在那边了,舒莱曼大夫又帮我送了回来。”
情急之下,王良明随手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钢笔,在王婉宁眼前晃了晃。
舒莱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王良明,转头指了指门廊里的座椅,让王良明告诉那名年轻人:“让他坐那儿等会儿。告诉他我们去买点药,过会儿就回来。”
二人到了后院,舒莱曼打开了奔驰汽车的车门,同时没好气地对王良明抱怨:“你看看吧,为了你亲爱的日本人,只能让他多受会儿罪了。”
“要不您先去帮他吧,我自己去找王大娘就行了。”王良明觉得很是羞愧,赶紧推辞道。舒莱曼却更显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说:“约好了时间。若要是耽误了,你让人家怎么看我?”
“嗯。”舒莱曼点点头,拿面包夹从小灶上的煎锅里取出了剩下的香肠和面包,统统包进一个油纸包里,扔在了王良明面前,说:“吃完了就跟我回去一趟,这个给他吧。”
“啊?我自己去找就行了吧,不用麻烦您了。”王良明觉得强迫舒莱曼去做他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面子上已经非常过意不去。舒莱曼却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带你去找王大娘,开车去,省得被发现了人多口杂。”
“辛苦您了。”王良明小声感谢道。舒莱曼哼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王良明意识到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火热,只好赶紧走到井边的水桶旁,捞了好几把凉水擦脸,直到感到有点儿冷了以后,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出了自家院子。
在半道上,王良明碰见了一辆牛车。好心的主人答应载了他一程,所以到镇子上的时间又缩短了许多。
“你今天……是没吃早饭吗?”看着正在自己办公桌前、一反常态地狼吞虎咽烤香肠和面包的王良明,舒莱曼不禁有些奇怪。
“啊,没事的!没事的!”王良明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在下一秒就可以跳出胸口,不得不竭力克制自己起伏波澜的情绪。飞行员右手扶着床沿站了起来,动作稍显得有些迟缓。男人坐到了桌边后,兴许是因为太饿了的缘故,直接拿起窝头,就塞进了嘴里啃。
王良明瞅着眼前这幅光景,不由得由衷佩服这个日本人,毕竟自己都难以下咽的食物,他居然能这样迅速地吃下去。飞行员也察觉到了在一边尴尬地站着的王良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凳子,对他说:“坐吧。”
“啊…那个,”王良明连忙摆了摆手,告诉他:“我现在去镇子上,帮你找个大夫来治一下……骨折。得现在赶紧去!不然……到时候赶不回来。”
屋子外面太阳暖洋洋的,预示着又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这不由也让王良明糟糕的心境好了许多。他来到了屋子侧面的地窖口,打开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下了台阶。
地下室里面黑漆漆一片,煤油灯没有被点亮。王良明以为,飞行员可能还在睡觉,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悄悄地把碗在桌子上放好。然后,他拿火柴将煤油灯小心点亮,再把火拧小了一点点。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这才发现,那名日军飞行员早就已经起了身,套着昨晚的衬衣,正坐在床边望着他。
气氛一时有些压抑,王良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合适。
王良明无可奈何,只好迅速捂住她的嘴,说:“小点声,把咱妈吵醒了又得收拾你!”
他一面拖着她进屋,一边赶紧向舒莱曼告辞,不停地打着马虎眼:“先生,多谢您了。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舒莱曼亦就势圆了这个谎,一边向他们招手,一边假装郑重其事地说道:“让小姐记得吃药啊!”
想到这里,王良明不禁有点高兴,得意地扔下勺子与碗筷,挎上背包就要走。可脚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他猛然间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堪称‘离经叛道’的荒谬事情。
“唉,怎么差点把这件事给忘了。”王良明狠狠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他不知道那名飞行员现在身体状况如何。而且,他还肩负了去找接骨婆王大娘过来的任务。
沉思了片刻后,王良明看了一眼桌上无味的饭菜,拿定了主意。接着,他就走过去,把本应该自己喝掉的那碗粥端了起来,顺手又拿了三个窝头,去到了门外。
王良明从梦魇中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其实仍躺在家里的床上,清晨的阳光已经溜进了屋子里,窥探着方才还在熟睡的自己。他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早上九点多了,不由惊讶自己竟然睡了如此之久。
和平时一样,王良明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了身,简单洗漱了一下。坐到餐桌跟前,他看到桌上已经摆上了母亲做的早餐:一碗被煮得稀烂的棒子面粥,再加上几块颜色暗淡的窝头,瞅着就索然无味。
盯着桌子上的碗,王良明才渐渐回忆起了昨天晚上和母亲之间的激烈争吵。他心里感到有点愧疚,但却也并不想现在就去道歉。
“娘又骂你了?”
王婉宁没回答,只是默默呡了下嘴。王良明摇了摇头,心中的气却早已因为刚才的事情消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满的无奈,与一点点迷茫。王婉宁这时候小声对他说:“哥,以后你也稍微让让妈,别和她顶嘴了。”说着,她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同时讲:“咱妈也不容易。”
四周又一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与其他昆虫在窗外的聒噪。王良明倚在窗台上,木然眺望起远方连绵起伏的漆黑山脉,和一排排没有灯光的民居,胸中陡然升起一股怅然。他不知道,这混乱黑暗的世道,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彻底了结。
“就为了这个,”王婉宁觉得好气又好笑,质问道:“你们当着张老伯的面说我来了月事?!”
“哎,这不是也没想出合适的借口嘛,一着急脱口就说了。”听见窗外响起的汽车马达发动声,他明白张老伯已经载着舒莱曼走远了。王良明叹了口气,继续扯谎道:“我不能让人家知道,德国人就为了送钢笔过来,这么大老远跑夜路。不然,咱以后也没法做人了啊。”
“这德国医生,做事情向来都是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王婉宁感叹。不过,她很快又瞪向哥哥,懊恼地问:“那你也不能说我月事到了啊。你哪怕说我闹腹泻什么的,也比这个强啊!”
不幸的是,还没等临近院子门口,他就惊讶地发现,有一群人正围在那里看着什么。王良明暗暗有点后怕,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快步跑了过去,扒开人群,凑近到中间。顿时,他一直以来都在提防的、做梦都不想看见的可怕一幕,出现在了眼前。
王良明万分歉疚地上了车。
很快,他们就接上了王大娘,一路疾驰驶向山间的小屋。一路上,王大娘和舒莱曼有说有笑的,聊着各种从医学到时局还有生活的琐事。王良明一边来回来去忙不迭给二人做着翻译,一边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感觉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关注的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些香肠和面包。因为一会儿要是舒莱曼跟日本人说没吃早饭,如果日本人又说吃过了东西,那自己撒的所有谎,就要被揭穿了。这对自己在德国医生那儿的印象,会愈发大打折扣。
待王良明草草吃完了全部食物后,舒莱曼便就要出发。可是这刚一出来,就有一位年轻人堵到了诊所跟前,想找舒莱曼看病。
“什么状况?”舒莱曼简单地询问道。
“感冒了。”
“嗯嗯,是啊。啊……我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没做。”王良明一边继续往嘴里塞着香肠,一边随口扯了句谎话。他心里在想,可算逮着机会吃点好的了。
舒莱曼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走到诊所门口把门关好,又转身回到桌子跟前,低声问道:“那个日本人怎么样了?他也能吃东西了吗?”
一听这话,王良明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方才已经说了假话,这会儿也再不能说自己把母亲做的早饭给日本人了,便只好又无奈地撒了一个谎:“啊,我早上去看了一眼,好像已经好多了。不过我们今天都没吃东西,所以也没东西给他了。”
飞行员点点头,放下手中喝粥的勺子,回过头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是更加明显了。
“麻烦你了。”男人再一次答谢了他后,便重新低下头,继续吃碗里面剩下的东西。
王良明赶快一路小跑出了地窖。关上门后,他靠在屋子的墙边上,捂着胸口,不停地喘着气。他不知道是为什么,自己单独和这个人相处竟会是这般的艰难。尤其是每当自己和那男人的视线产生交集的时候,他都感觉,有种莫名的情绪会从心底萌发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发现经过一夜的休息,飞行员似乎已经退了烧,精神头比昨天好了不止一点半点。这男人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王良明心底里又一阵发毛。他不得不努力地避开日本兵的眼神,同时尽可能平抚着自己紧张的语气,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饭菜。
“那个……”因为紧张,王良明连母语都说得有些结巴了:“额,我们做了早餐,你也趁热吃一点吧。”
飞行员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又把目光转向王良明,嘴上扯出一丝笑容。片刻后,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没问题,您放心吧!”
可怜那王婉宁被捂着嘴,呜呜地什么也喊不出来,就被王良明拖进了屋里。等门被关上,哥哥刚一松手,王婉宁就又要大声叫喊,吓得王良明赶忙又伸手去捂她。
“祖宗!小点声!到时候真把妈吵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