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弄,飞行员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用中文低声训斥了他一句:“别动!”
王良明呆在了那里,脑海中完全一片惘然。
他发现,这个日本飞行员说话的口音,简直和中国人实在太过相似。甚至于,要是脱去这身军服,自己完全可以错以为这人就是自己的同胞。
王良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脏简直快要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赶紧避开这个男人的眼神。可很快,他却沮丧地发现,那个日本人黑亮的眼睛好像是有某种神奇的魔力一般,让自己根本无法主动去回避开。
四周依然静悄悄的,除了微风拂过植被时发出的沙沙声响,与夏夜里知了的聒噪。皎洁的月光下,飞行员坚毅的面孔和犀利的眼神,让王良明感觉到一股不自然的压力。
但奇怪的是,在与飞行员对视的过程中,王良明的心情反而渐渐平复了下来,没有了方才的慌张与恐惧。他甚至觉得,那个飞行员的眼眸很深邃,似乎是能洞察了自己的内心一般。
跑?那个日本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哪怕是受了伤,男人拽着他肩膀的手都很有力道。更不要说,已经在慌乱中奔波了一天的自己,早已没有任何体力去逃跑。甚至,这样做,还极有可能被日本人从背后来一枪子儿。
那就……
投降跟他走?
每逢这种情况,他的心中难免就会充斥几分寂寥,和一丝对未知危险的警觉与恐惧。
当然,每次这样晚回去,被母亲一顿臭骂也是难免的事情。
报纸上,广播里也经常能够看见、听见对日军在南京等地犯下累累暴行声讨的通告与评述。
王良明对文宣中的这些事情当然十分憎恶,痛恨侵略者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如此肆意妄为。但是,每每瞅见用作宣传展现日军残暴狰狞的照片,他的内心深处,又总会隐约升起一种本能的恐惧之情。所以,每当预感到一个地方要打仗了,王良明或者他母亲都会争分夺秒地抢到火车票,好让一家人顺利坐上火车,远远地离开。
可是,躲得过初一,终究躲不过十五。
“走吧。”他很艰难地吐出一句后,便径自将王良明锢在自己身前,让他带自己走。
夏天的夜本应十分炎热,但在这种多山的环境里,空气倒十分清凉,偶尔混杂着或许是山中某条小溪所带来的水汽。王良明扶着受伤的飞行员,在回家的小道上蹒跚向前。清冷的月光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映衬在山间的路上面,似乎还蛮和谐。
王良明感觉到非常吃力。尽管日本飞行员自己的双腿也能走路,但是他把大约一半的重量都压在王良明身上。两个人只能接近挪动一般地慢慢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身上便都浸满了汗水。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王良明脑海里疯狂地过着电影,飞行员的战靴却已经踏出了驾驶舱,和他一并站到了飞机的右翼上面。
王良明感觉到,这家伙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个头,让自己的耳朵正好靠在了飞行员的胸口,能够清晰地听到日本兵急促的心跳与呼吸声。
飞行员咬了咬牙,蹲坐在飞机的右翼上,对王良明说:“你先下去。”
是敌人吗?是的,是敌人。是侵略了自己祖国的敌人。也许,白天小镇的空袭,还有之前在各个城市中,给老百姓带去死亡与绝望的炸弹里,就有他投下的。也许,他在投下那些炸弹的时候,心中并没有过丝毫对生命怜悯之情。
可是,如果现在要他把男人就这么扔在这里不管了,王良明又觉得十分的别扭,过意不去。
白天的那一场空袭,第一次让王良明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可以竟可以如此之近。在那一刻,他祈求的一切就是能活着,同时也希望那些飞机的炸药和子弹不会夺去太多人的生命。
“那个……”王良明小声又小心地询问:“要不……我去找个医生给你……?”
他说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飞行员面部神情的每一丝变化,生怕再捅出什么篓子。飞行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和先前比起来,也温和了许多,而不再那么犀锐。过了一会儿,男人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
王良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赶紧起身下了驾驶舱,准备要跳下去。可飞行员却依旧使劲抓着他的肩膀,没松手。王良明转过头,看见飞行员正扶着座椅,慢慢地站起来,模样显得十分吃力。男人整条右胳膊都搭在王良明的肩膀上,貌似是要做一个支撑。
不过,飞行员在要撤出左胳膊的那一刻,突然使了把劲,猛地把王良明朝着自己驾驶室里揽了过来。王良明一个没站稳,后腰硬生生地磕在了驾驶室边缘的金属外壳上。接着,他整个人就不偏不倚地倒进了飞行员的怀里。
王良明一下子感觉好懵好痛,又十分惊慌,不知道日本人下一步是想做什么。飞行员却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也没再多说别的。日本人依旧把手搭在他肩头,脸上倒没了先前的那股戾气,而是多了几分淡然。
这时候王良明才渐渐明白,他之所以这么做,怕是为了不让自己在他松手撤胳膊的那一刻跑掉。
时间仿佛在一刹那突然停滞下来,周遭也安静得异常,以至于王良明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砰砰加速的声音。圆圆的月亮像一块发光的玉盘,静静地悬在明朗的夜空中,微微照亮着本应陷入一片漆黑的大地。
王良明机械地转过头,看见了搭在自己右肩上的那只手,黑色皮手套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还有些泥土。当他顺着那条卡其色军服的袖管向前望去,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终于被证实了。
他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
紧跟着,王良明听见“啪”的一声,发现飞行员卸掉了左肩上捆着的类似安全绳的东西。男人又要用左手去解开右边的安全绳,却“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额头上沁出了一大片细密的汗珠。
“你,”飞行员摇了摇王良明,侧过头看着自己右肩上的安全绳,对他说:“帮我把这个解开。”
日本人的右手依旧搭在王良明的肩上,似乎是怕他跑掉。王良明没有办法,也不敢再继续说什么,只能弯下腰,探身向前,摸索着去帮他解掉右边的安全绳。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候,王良明看见飞行员的左手指头动了动,像是马上要伸向自己左侧腰间的配枪。王良明心里不由暗暗叫苦,以为是鬼子要杀人灭口了。他全身的力量仿佛又突然回来了一般,努力地甩动起肩膀,想要挣脱日本人的控制。
而飞行员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动,皱着眉头望向他,同时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王良明觉得自己已经惹火了这个日本人,但是眼下,他却又本能地想要活着。他以为,这个日本人现在受了伤,体力肯定不如自己,所以更用力地挣扎起来,冀希望能摆脱那只手的禁锢。
且不说作为一个中国人,这样做,真是窝囊到了极点,还会被万世唾骂。就单凭自己还有妹妹和母亲,哪怕是再生母亲的气,自己若是…真跟日本人走了,让妹妹每天在母亲的淫威之中孤独过活,也过意不去啊。
……
一个又一个可能的举措与后果在王良明脑海中飞速地闪过着,让他心如乱麻。他悄悄地瞥了一眼那名飞行员。顶着护目镜和皮帽的飞行员面色冷峻,瞪着眼,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办?怎么办?王良明不断默默质问着自己。他自己现在落到鬼子手里了,要怎么做?
按着宣传布告里、或者报馆里宣扬的那些‘英雄事迹’一样,宁死不屈?同归于尽?
自己以前就是个学生,枪连摸都没摸过,更不要说开枪了结敌人或者了结自己了。
王良明当然很累,很乏。他已经开始有点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甩掉这个人跑掉。更后悔,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和母亲吵架,还阴差阳错地跑到了这里。
可是,王良明又发现一件事。
尽管他以往也走过这样的夜路。但是,当他自己孤身一人,特别是如果在舒莱曼的诊所帮忙,待得晚了,经常需要一个人走很长的夜路回家时,在漆黑一片的旷野中,他只能借着月光和煤油灯辨识方向。
王良明赶紧从上面跳了下去。脚刚一着地,飞行员也落到了旁边的地上。王良明发现,男人的腿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大的损伤。但是他蹲了半天,一直不停拿手揉着后腰,脸色亦不大好看。
“啊,你……还可以……走吗?”
王良明结结巴巴地问道。他看见飞行员的身体极度虚弱,是又担心,又害怕。飞行员却只是摆摆手,胳膊搭在王良明肩上,倚着他勉强站起了身。
那么现在呢?王良明心想,自己面临的同样是一个人,一个可能会走向死亡的人。是的,这是个日本人,而且还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员。可是,他依然是个人,哪怕他是个刽子手。
而且,他发觉,这个飞行员的眼神,真的很奇怪,像是已经彻底洞穿了自己所有的心思一般,给自己一种莫名的感觉。以至于,王良明都开始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相对于自己所处立场而言的,所谓‘坏人’。
毕竟这眼神,让他突然有了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帮我一下。”飞行员口气略显虚弱地‘请求’了他一句。王良明看见,这人的左臂完全耷拉在身体的一侧,似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应该是骨折了。
甩开他,赶紧跑吧?
这样的想法,再一次从王良明的心底一闪而过,让他瞬间又有些动摇。他寻思,这的确是个绝好的机会,一走百了。可是,看着眼前这个伤得这么重的人,他又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再次被灌入了铅,完全跑不动、跑不开。
自己也是傻,居然没想到。原来那个时候,是可以逃跑的。
……
四周吹来的微风,渐渐开始让空气变得很凉。只穿了一件衬衣的王良明感觉到有些冷,打了个喷嚏。飞行员坐在那儿,闭着眼睛,好像在休息。王良明努力在狭小的空间里坐起身来。这一折腾,飞行员也就被惊醒了,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
我该怎么办?
……
这是王良明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日本兵。在以前,因为自己和家人总能够在开战前就撤离到安全的后方,所以真正的侵略者,他是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次。有时候,他听朋友和街坊邻居讲起侵略军的事,基本都在说日本鬼子多么多么没有人性,在占领区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用西方传教士们的话来讲,就好似撒旦打开了地狱之门,放出了万千魔鬼作乱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