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算是吧,这里是休斯老先生的私人花园,他允许我们姐弟来玩儿。——我打赌你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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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15。”
我不自在的感受他胳膊的重量,我不习惯这样自来熟的性格,“a城。刚才,是你在跟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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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城?!好远!——我哪里跟踪你了,是你闯入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个女孩,夕阳西下,她坐在高处稀疏的篱笆墙下,光影透过来将她包裹,宛若神灵,她美丽的红色头发随意地挽在耳后,将暖光漫成丝雾状,衬得她的肌肤就像一片金瓷,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捧着一本诗集,那本书是我的最爱,所以仅窥一角我便知是它。这样的人看书的神态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我也产生了我这个年纪最美好的感觉。很快我更开心的事儿就来了,容我卖个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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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突然间,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干脆而清亮,无疑是个男孩儿,我被这动静弄得转过身去,一瞬间几乎以为那个女孩突然瞬移到我身后,但不是,这是个男孩,他有着同样红色的头发,但是短的,蓬松又微卷地贴着脸颊,他一双明亮的浅蓝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眉毛有点女性化,沿着眉骨极好看地上挑着,他正极富攻击性的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好玩儿的物品。
事实上,虽然我只有15岁,但我从不觉得我的为人处世和大人会有什么根本的区别,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可以比那些只是身体庞大的人更加理智,而另一些时候,我承认那些区别,不过是为了方便。此时此刻,理智告诉我,这事儿最好别让更多的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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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让痛苦扩散呢?”我把手插进他濡湿的红发,尽量温柔地说,“至于你爸爸,你觉得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吗?你如果去告诉他,又能挽回什么?无非是让他无法做父亲,也无法做男人。”
琼恩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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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衣袖擦干他脸上的泪,捧着他的脸说,“别告诉她。一定不要告诉她。”
我知道他示意我别说话,但当时我一头雾水,随着我们两个安静下来,我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性,我向琼恩痛苦面向的地方望过去:在不远处的躺椅秋千上,一个身体靠着另一个身体,随着秋千迷乱的动作着。我立刻转向琼恩,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他看……但这是不可能,伤害已经有了,他的脸完全煞白,尽是冷汗。冲动之下,我把他抱进怀中,不让他看这残忍地一幕。从那一刻起,我下了一个对我来说无比庄严的决心,那就是终此一生,一定会履行照顾他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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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琼恩,尽我所能地无声安慰着,直到深夜的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舅妈和陌生男人走了之后,琼恩在我怀中压抑着声音,大哭了一场。我突然觉得,他并不是之前那样什么都不懂,他或许承受着很多。
有一天,我发现了一首新诗,它瑰丽气魄的想象几乎让我飞了起来,我立刻就想去找乔,但那天乔正好出门了,我急切的在花园中转来转去,背诵着新诗,一直走到花园深处。夏天的花园充满了虫鸣,我满足地听着,一边往人迹罕至处走,突然,在百籁合奏间隙,我听到了一丝异样的动静,好像人声,似乎痛苦又隐忍,我不明所以,往黑暗中前进,结果被从背后伸出的手捂住嘴,一直拖到巨大的梧桐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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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挣扎,是因为知道是谁,只闻到一股清幽的蔷薇香就知道了。我被胁迫过来压在树干上,死死地按着,我能感觉到那只手在发抖,或许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们三个就这样熟知了起来。整个夏天待在一起,我每次想要邀请乔,都会先叫上琼恩,然后三人一起。我们一起读诗,一起讨论哲学议题——尽管我们观点还稚嫩,但谁说年龄小就没有思想,我们三个正好合拍,确切地说,我觉得我的一切想法都与乔不谋而合,她赞同我就像我赞同她。我看了什么书,就推给她,她看完和我谈论感受,她也会引导我去看什么样的书,选择什么样的态度和观点,而这时,琼恩往往会在一旁玩一个复杂的巴洛克式的艺术拼图,时不时插上一个问题或者一句见解,但我觉得他是听不懂我们对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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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的很快,在农庄的日子成了我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我不清楚别人是不是这样,总之我是:生命中只有觉醒了爱,有价值的东西才逐渐明朗,一切好像才有了意义,我开始摆脱蒙昧的渴望和怅惘,进入觉醒爱情的痛苦与甜蜜之中。
她离开后,舅舅忧伤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我们继续聊一些其他事。总之,谁都没提起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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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们三个年轻人去花园散步。乔仍然抱着她的诗集。我很想告诉她我也十分喜欢那本诗,诗人伟大的灵魂三年前就在我偶然看到时彻底征服了我,现在依然如故。但我和乔没什么可说的,她只要冲我微笑,我就理解了她的好意,从而不好意思去唐突她,然而我相信,我们的好感是双方的,虽然交流看似贫乏,但有时候语言不能代表一切。
舅妈此时站了起来,她全程中没有说一句话,冷漠地吃着饭菜,好像对我们的到来丝毫不感兴趣。她起身拿起折扇,离开了餐厅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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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终于说到她了,我其实不愿提到她,她带给我们的都是痛苦,对未成年人来说,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痛恨。
谁都知道她在说我和乔的可能性,但我不想第一次见面(几乎是)就被人撮合这个,这无疑让我们都陷入尴尬境地。但乔似乎没有发觉,或者是她假装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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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年龄不是问题,”她正经地回答,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忧伤,“但是,应该嫁给情投意合的人,必须两个人都相爱才行。”
于是我和我的表兄表姐三人相携回了农庄。一路上我留意着乔,但她似乎除了刚开始的兴奋,话语不多,只是琼恩和我在聊着,琼恩活跃而热情,让我们多年不曾见的尴尬化解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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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大家都坐在一起,我反而有些拘束。我看到乔也是同样如此。大人们刚开始聊着悲伤地话题相互慰藉:我父亲的死亡,舅舅的身体不好,我妈妈同样也有心脏病(我才知道我妈妈选择现在来是有原因的,我舅舅和她都年老了)。但后来大家就开始强打精神,庆祝起重逢来,而话题也总牵扯到我们身上,舅舅突然提了一句,加西亚(我)已经15岁了,而李(我妈妈)当年就是15岁嫁给了老加西亚。紧接着,妈妈就接过了话茬,问起我表姐是否有了意中人,乔羞红了脸,腼腆地沉默着。舅舅回答说有几个提亲的,都在排着队。接下来,我妈妈说了一句十分大胆的话,让我感到羞耻又胆怯。
我一个人走在田埂上,摘了花朵,握成一把,心里充满了诗人一般的柔情。不要取笑我,我的心思对于同龄人来说过于早熟,但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这样,你要让他们活泼些,那才是扼杀他们的天性。我从可以辨别自己的喜恶之后就发现,我不喜欢和同龄人作伴——偶尔和他们呆在一起只是出于礼貌。我喜欢独处,一个人捧着一本诗集,和作者热情的灵魂进行无声的交流,而我对诗情画意仿佛也有天生的敏感,时不时坠入单独的渴望和怅惘之中。现在,面对着自然之美,我仿佛要把它们吸收进灵魂似得,如饥似渴地享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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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入林荫道,野外的夹杂着花香的特有气息让我心醉。我完全忘记了春天丧父的痛苦——如果我有过的话。父亲生前从不喜欢和我交流,只是对于我读书一事十分上心,但当他看见我总是看一些“不明所以”的抒情诗时,就皱了眉头,明目张胆地把那些书扔掉了大部分。因为我害怕他,对此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那一阵子,我甚至恨他。现在他走了,也就是说,我可以自由地了,我用加倍的精力诗集,甚至觉得,我从中感受到的胜于我读任何实用科学甚至哲思类的典籍。我隐隐约约感到,亲人过世可能会带给人痛苦,但也会让人自由,也正是父亲的离开让我明白了自由的意味,不然,我可能要更晚——才能窥知一星半点。
我感觉十分震惊,又有一种命运般的狂喜——这就是我今天最快乐的事。我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八年前,那时她远没有现在这么漂亮,总是一副少年早成的严肃模样,让我难以接近。但我的性格也是如此,所以她总给我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让我想靠近,却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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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我一步将我抱住,我如今几乎是青年的模样了,她得抬高了胳膊,才能像个姐姐那样爱怜地摸摸我的头,“你长得真高,时间过得多么快呀!其实,今天爸爸让我们来接你们,结果琼恩贪玩儿,我们就来这儿了,”她歉意地解释着,“你妈妈呢?”
“你好。”她伸出手来,脸上有一丝女孩子特有的文静和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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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伸出去,对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行了个吻手礼,“你好,我叫埃里克·加西亚。”
我压下心中的不快。如果反驳说“如果我在暗处,你也找不到我”,未免太过幼稚,我不能像他一样,遂不予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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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他正要问,上面的女孩发现了我们,阖上书朝这边招手,她身材娇小,却依然有着美丽的起伏。我顿时什么也听不见了,直接走上台阶,把那个自来熟的人留在身后。我迫不及待想跟这个女孩交谈,想跟她说我也喜欢这本诗集,我甚至全都背了下来。
“所以,是你在跟踪我。”我轻描淡写地笃定着,用余光瞟着看着男孩口中的“老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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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起来。他靠我太近,我闻到他身上一股蔷薇花的味道。
“你多大?”我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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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提示一下,前面那个老巫婆比我大一个小时,她不喜欢年龄小的,你没戏。”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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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5岁那年,经历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严冬,但严寒总会过去,第二年,正直万物复苏之际,父亲的结核病突然复发,就此与世长辞了。我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然而,这事儿无疑给我的家庭带来极大的痛苦,我妈妈整日整日地失眠,只有我的家教——玛丽小姐才能对她有所劝慰,在二十年前,玛丽也做过她的家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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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感失望地哦了一声,“还以为你比我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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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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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高与我相仿,或者低一寸,他将胳膊搭在我肩上,瞧了一眼不远处台阶上方的女孩,“别去打扰她,她才刚开始。”说着他又看向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是哪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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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张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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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知道吗?”我忍不住问,担心乔知道会痛苦。我最不愿她美丽的脸上出现忧愁,尽管我的的确确被她那种神圣的忧郁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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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琼恩的胳膊,他慢慢松开,月光下,他眼中有泪,望着我拼命摇头,他出了许多汗,月光下皮肤似乎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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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由植物构成,藤蔓,篱笆,还有蔷薇花,浓郁的花香让我更加焕然一新。我四处看着,思忖着迷宫的主人是谁,但这里对外是开放的,我就大胆地走了进去。没走多久,风声吹来人的动静,我仿佛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又仿佛那只是我的臆想,我看见身后走道的篱笆在动,追过去却只看见一地的花瓣。我坚信有人在这里跟我玩儿捉迷藏,便又寻又躲地找了起来,直到我走出迷宫,仍觉得有人像影子一样跟在身后,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因为走出迷宫的同时,我看到了一幅画,让我热情又冷漠的内心砰砰地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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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坚信,这种甜蜜又痛苦的感觉是我和乔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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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是,幸好我们中间有琼恩,琼恩充当着我们之间无言的传声介质,我想了解她喜欢的事物时就先问琼恩,琼恩会风趣而周到地介绍他姐姐的,带着吐槽和抱怨惹得乔对他嗔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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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嫁给我舅舅时她十六岁,而我舅舅已经三十六,且经历过一场丧妻之痛了。前妻没有给舅舅留下任何子嗣,而舅妈第二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乔和琼恩,她或许也曾带给舅舅和孩子们欢乐,但那比起痛苦来说却微不足道。直到现在,她虽已三十朝上,却更像乔和琼恩的姐姐,她的孩子们长相酷似她,唯独她一头乌黑浓密的发有更多神秘的气息。我第一眼见她时觉得她漂亮的就像诗集中的女神,我可以迅速定位许多诗人的梦中情人都像她,但只要和她坐在一起十分钟,就明白她担任不了任何哪怕近似女神的重任。她不和我们说话,独自吃饭,吃完也早早离席,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羽毛扇——但她只用它来遮住娇艳的嘴唇,从不煽风,煽动也是缓慢而优雅的。每当她经过时,空气中会飘过一阵蔷薇花的味道,和琼恩身上的有点类似,但浓郁得多。只看到她,我依然觉得年少的心在跳动,但她不会抚慰任何人,除了让他们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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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因为敏感而羞怯错过了乔的表情,但很快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了,因为舅舅和舅妈显然不属于“情投意合”的夫妻典范。但现在的我不知道,我让自己镇定,将自己的视线加入所有投向她的目光大军,结果她很快瞄了我一眼,闪开了。我突然有了勇气,起码我知道,她不会事先已经有了情投意合的对象,否则,不会这样面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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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觉得比你年龄小的怎么样,小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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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玛丽小姐先去农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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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冲我微笑,语气亲昵起来,“我是乔,你的表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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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上去,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抱着红色的书,抬着头,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自觉得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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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看看你能不能发现我,结果你一点都不机灵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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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显感到脸红了,抿着嘴不回应。但这个人对女孩的“老巫婆”的称呼,却更让我不快,好像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看轻了。虽然显然他们才是双胞胎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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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安葬了父亲,为排遣忧伤,夏日,母亲带我去舅舅家的农庄做客。我们住在a城,而农庄坐落在c城郊区十英里外的小山坡上。我们收拾了很多天,确切地说是妈妈和玛丽小姐收拾了许久,接着在马车上颠簸了三天。距离目的地只有1英里时,我看到了山野的梯田上有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再往前方还有一个林荫道,通向一个花园一样的迷宫。我久居城里,对此风景既新奇又感动,请求妈妈让我去看看,我从小方向感就好,而且通向农庄也只有一条路,农庄的位置和标志都很显眼,她们也不用担心我迷路,就由我去了,只是提出要求,必须在晚饭前赶到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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