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你莫要跪!”
两道声音响起,一道平和,一道急切。
南极仙翁有意让弟子在玄鋆面前将这些话语再说一遍,便是要看玄鋆发怒的丑态。
哪想到玄鋆非但没有半点怒意,还长圩一口气,倒似反而放下心来一般。
南极仙翁一计不成,只能吹了吹胡子,在脑中迅速想着如何能再将玄鋆捉弄上一番。
往日空旷的场所,今日却聚了些人,玄鋆心中一紧,忙加快脚步。
“见过真君。小道那日在真君宴上多饮了些酒,又听说碧瑛师弟醒了,一时高兴,就又去找几位仙友喝了几杯。谁知饮酒时不当心,说了许多诳语。”
“你说了甚,便一一向真君道来罢。”
“小道,小道为碧瑛师弟抱不平,将那个害他孕了胎儿的仙人骂了许久。”
“不过一只野鸡,哪需要我出手……”
“玄鋆有所不知,我心中对这只瞿如欢喜得紧,可不想让它掉了一根毫毛。偏偏它撒野惯了,骄纵得很,见人就啄,见啄不到旁人了,心里一急就去啄自己,可叫我心疼!玄鋆亲自出马,自然是能将它全须全尾地给我带来的,是也不是?”
“我去帮你捉鸡,你速去为碧瑛解蛊。”说完,人便不见。
陵光神君作为创世神之一,平日里已经无聊到能将自己尾羽一根根拔下来,然后盯着屁股一动不动,看着它们再一根根长出,此番竟碰着绯闻正主亲自来送八卦,只想将这种爽感在心中颠来倒去的品味,丝毫不想让玄鋆开口,将这体验终结。
玄鋆在一旁黑着脸站了片刻,道:“你若不想理我,我便去找柳三他们,还可将他们请到我府上一叙,将我这些年在凡间的见闻好好讲给他们听……”
“玄鋆莫要急躁,我如何就不理你了,不过是一时被我自己这一身流光羽给迷住,舍不得松开罢了。”
“这样也好。”
仙翁待要再说,玄鋆已乘上祥云,往南方而去。
最后一句仿若呓语,被山风吹散,融入云雾中,再无人闻见。
玄鋆闭了闭眼,脸上显出些哀苦之色,道:“仙翁,那时,你实不该诓我。”
“我为了你一句虚妄诺言,日日承受痛苦与悔恨,那滋味,我半点也不想再尝试。五十年已叫我难捱,天界千万年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
“我只要碧瑛好好的,哪怕以后是别人陪在他身边。”
仙翁说到这里,却不再继续。
玄鋆仍是看着他,也不避讳,道:“仙翁只管说便是。”
仙翁也仔细看着玄鋆,道:“你当时说了些话,叫司命有些糊涂,他拿话来问我,我却也不甚确定,还希望玄鋆道友为我解惑些许。”
玄鋆心中对仙翁仍有埋怨,又苦于碧瑛据自己于千里之外,也不开腔,只皱着眉头思索。
仙翁仍是那副笑呵呵的面貌,开口道:“你若有什么想问,便问我。不过我倒先有一事要说,碧瑛身上那从凡间带来的害物,你总得想办法去一去罢。”
玄鋆回过神来,才恍然竟将这事忘了。
玄鋆怕他又要再说出什么自轻之语,又心疼他跪在地上,石板冷硬,山气寒凉,他又有身子……
“罢了,我若不走,你便要一直跪着吗?你如此这般,我倒宁愿你直接往我身上捅上几剑。”
“我走了,你好好养着。你若不喜,这段时间,我便不再拿这些来烦你。”
那人话传到耳中,分明在咫尺,他却总觉得听不真切。
“真君是上神之体,碧瑛不过区区草灵,实在不敢高攀。碧瑛能为真君孕子,是碧瑛之幸。日后,若真君想将仙子接回,碧瑛绝不敢阻拦。若是真君不愿要这孩子,碧瑛也一定倾尽全力,将他好好养育。只是真君莫要再说这些虚妄之话了……“
“真君受万仙瞩目,此番仙魔之战在即,真君战力超群,更是整个天界之福。九天之中,有许多聪慧卓绝的仙人,品性样貌皆是一流,他们想必都十分景仰真君……真君不妨多去走动一番,便知碧瑛实在无甚值得挂念之处……”
玄鋆沉默片刻,道:“如何无牵扯,你腹中还孕着我的孩儿……我不明白,那时,你分明那般爱我,为何如今却如此,你可知,你句句入我耳中,便如刀刀划在我心上……”
“真君!”碧瑛往后退了一步,扶住肚子,往地上跪去。
玄鋆想去抱他,让他好好站着,最好靠在自己怀里,什么力气也不用使,却碰他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跪到地上,左右手交叠,额头磕在手背。
只有腹中孩儿,仍是真实。
“真君莫要再说了,往事种种,皆成云烟,便由它消散罢。”
玄鋆见碧瑛一副淡漠样子,生怕他心中真将过去一切放下,急得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他盯着碧瑛仔细的瞧,却看见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色,心中大喜,道:“你分明还戴着我给你的玉佩,那是折家祖传的玉佩,是折家母亲给自己儿媳的礼物……”
“师尊我真的知错了,您就饶过我这次罢,实在是饮酒误事。”
玄鋆走到近前,先恭恭敬敬的给仙翁行了个道礼,便想开口询问碧瑛之事,仙翁却只虚回了一礼,仍将眼睛放在自家弟子身上,并不看他。
玄鋆无奈,只能顺势去问为何将弟子拘在这里罚跪,只想着找机会就将话头引到碧瑛身上去。
“你是不是仍是以为我对你没有情意?你不知道当时我看到那封信,你说我对你十分不喜,我心里多么难过。我竟从未向你坦诚过自己心意。碧瑛,我早已对你……”
“真君莫要再说!”碧瑛打断他,声音都拔高了些,不再是那样温温柔柔的调子,却仍是垂着头。“俱是前尘往事,真君提起,只叫小道羞愧万分,无地自容。”
“你为何要如此说?那时我以为你身死,后来又一个人在凡间度过了五十年。你可知那五十年,我是如何熬过来?时时恨不得随你而去,又想在世上多活一日,好多为你积些福德……”
玄鋆得以与碧瑛单独相处,终于不再拘束,满脸俱露出喜色,一双眼盯着碧瑛瞧了又瞧,仿佛怎样都看不够一般。
碧瑛叫他瞧得有些赧然,只低下头,也不再说话。
玄鋆却开了口。
罚跪的昆仑弟子手上一抖,香鼎砸到地上。满鼎的香灰扑起,将他头脸盖得灰白,只剩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满眼透着“震惊”。
仙翁本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戏,被这突然一声差点惊了一跳,便吹着胡子,瞪了弟子一眼。
可惜那弟子呆在原地,一双眼盯着眼前的碧瑛和玄鋆,根本收不到他眼神。
仙翁轻咳一声,道:“不知真君此番过来昆仑,是有何事。”
虽是问题,语气中却半点疑问不显。
“本君此次前来,是想接碧瑛到我府上居住。”
“请师尊莫要再罚师兄,师兄全是因为碧瑛才说了些胡话,如今昆仑清静被扰,碧瑛也有过错。”
“他在外面大放厥词,与你何干。你可千万不要放到心上去!”口中情意急切,仙翁都替他害臊,地上跪着的昆仑弟子却满脸糊涂,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真君上神。
碧瑛终于看向玄鋆,却是先躬身行了一礼,道:“真君无量寿福。”
童子将玄鋆引到偏殿,偏殿里吵吵嚷嚷,竟已经坐了二十来人。
玄鋆抬眼将殿上人看了一圈,二十几只山鸡麻婆鱼俱是散仙之躯,仙力微弱,只怕都动着和路上那两人一样的心思。
众仙看到玄鋆出现,一阵激动,纷纷整了衣袍要来攀谈,玄鋆无意在此纠缠,径自转身,往碧瑛所在的碧玉台去了。
碧瑛看向仙翁,却半点眼神也不给旁边那人。
“谢师尊。”
“你找我何事?”仙翁拿眼角余光看了看玄鋆那一脸憋屈的模样,心中十分畅快,口中言语更加柔和。
“师尊。”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这声音甫一入耳,玄鋆便双目炯炯,立时拿眼神将来人锁住,任凭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被来人牵住,随着他的动作而跳动。
碧瑛挺着肚子走到南极仙翁跟前,便要往地上跪去。
南极仙翁往玄鋆处看了一眼,却见玄鋆神色如常,倒似一点不惊讶。
“你还说了甚?”这次倒是玄鋆开口问了。
“小道说,碧瑛师弟孕子艰难,实在是需要一位怜惜他的仙人助他渡过难关。若诸位有意,可到昆仑饮宴,小道可做安排,向碧瑛师弟引荐。”
陵光拖着长长的赤羽走下神位,打了个哈欠,羽翅一展,也离宫而去。
不到半日工夫,玄鋆便抱着一只白色三足鸟站在南极仙翁洞府门前。
见门口又无童子看守,他亦不愿等待通传,便抱着白鸟直接往碧玉台去。
“不过是早年几个地仙在南方深处炼丹,过后清扫不全,留下了些药渣,那药渣吸瘴疠之气,化成了些蛊物,好弄得很,哪需要到我亲自出手……”
“那便不劳神君亲自出手……”
“且慢!”陵光坐正身姿,眼中狡黠,道:“由我出手,自然叫你的碧瑛不受半点苦楚,还能顺道为他复气养元一番。只是我日前在东边碰着一只瞿如,竟是通体白色,十分罕见,想叫玄鋆去帮我擒来……”
玄鋆赶到南方离炎宫,向陵光神君求药。
神君坐在神位上,半晌不理玄鋆,只拿一只朱喙梳理一身流光溢彩的羽毛。
这些高仙上神,平日里无聊,千年碰不着一件能入得眼的稀奇事。如今玄鋆真君为了一个命数难辨之人日日奔走,早已在神界传开,“碧瑛”之名都叫他们在心里咀嚼千百遍,就盼着有机会见上一见。
“至于天命,不过就是此番与魔界之战,仙翁放心,我自有计较。”
仙翁沉默片刻,道:“你不愿千万年承受那番滋味,便舍得碧瑛去承受吗?”
玄鋆垂下眼眸,心中闷痛,道:“他如今,只怕恨不得永远不用见我。”
“他当时与你说,碧瑛命数有异,恐怕于天道难容。你说,‘天道所向,不过此消彼长,这并不难解’。实不相瞒,碧瑛随我修行千年,他的运数,我亦心中时常牵挂。敢问玄鋆这句并不难解,该作何解?”
玄鋆面上神色不动,只道:“仙翁执掌南斗六宫,天下寿运不知见过几何,怎会不知这句何解?又何必再来问我?”
仙翁眼中显露了然,缓缓道:“玄鋆身负天命,莫要胡为。”
没想到那弟子受罚本就是因为碧瑛。
“趁真君在此,你倒说说你做了什么好事,好叫真君好好耻笑我昆仑一番。”
“自是不敢。”玄鋆假惺惺道。
他向仙翁拱手一礼,作势要离去,仙翁却又将他叫住。
玄鋆回过身来,看向仙翁眼睛,正色道:“仙翁有甚么话便说罢。”
仙翁在心中微做一忖,试探道:“天府宫前日与我说,你去那里找了碧瑛的命册。”
说完,便招了云来,默默看着碧瑛,乘着云远去了。
玄鋆站在云上一脸苦闷,还未出昆仑,就叫仙翁截了下来。
仙翁领着玄鋆就地选了处山头,散了祥云,面对面站着。
碧瑛伏在地上,将绝情的话一句一句吐出。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半晌,玄鋆方道:“我不知其他仙人如何。你已在我心中,我如何还能再看得见其他人?”
他竟是给自己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玄鋆一颗心几乎沉到底,张了张口,却连话也说不出。
“真君。”
“真君”,碧瑛又打断他话,道,“碧瑛并不知此玉佩来历。便是如此,那也是碧瑛和折思谟之间的事情,与真君并无关系。”
“如何能与我无关?折思谟不是我,而我却是折思谟。更何况,你是为我才入凡界的,是也不是?你是专门去找我的,是也不是?”玄鋆一步一步逼近,碧瑛一步一步倒退。
“碧瑛确是为了报恩才入的凡尘,但此间曲折,实在……真君以往对碧瑛有活命之恩,碧瑛如今已经死过一次,已,已还了真君大恩,以后与真君便无牵扯了。”
“碧瑛不敢!”
“碧瑛你怎么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你与我一起在凡间度过那些日子,我早已爱上你了,后来仙翁将你接走,不告诉我真相,我便在凡间守着一座衣冠空冢过了五十年……”
仙翁已将后来发生的事告诉碧瑛,碧瑛在生死间走过一遭,对于当年许多纠缠,如今只剩唏嘘。
“你为何总不肯看我?”
还在凡间时,后来他便是如此,全然不像初时那般,总用一双炙热的眼看着自己。
“真君言重了……”碧瑛开口,却几乎立刻叫玄鋆打断。
罢了,罢了,此事不宜让旁人知道太多。仙翁微一思量,便将罚跪弟子喊起,命他自去找师兄领罚。
那弟子便揣着满腹的惊涛骇浪走了。
仙翁看着碧瑛玄鋆,又觉此时自己不宜插手,便也转身随弟子而去。
仙翁正要拒绝,却叫碧瑛抢了先。只见碧瑛一脸骇然,道:“真君万万不可!”
玄鋆叫碧瑛拒绝,一脸挫败,道:“为何不可?你腹中孕着我的孩儿……”
哐——
玄鋆被这一礼拜得猝不及防,恨不得马上抢上前去扶住他,叫他莫要随便弯腰,累着了可怎么好。
可是却无法触碰。
玄鋆呆呆站在原处,一只手挥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众散仙见玄鋆远去,也不再往前,便又回到座位上唇枪舌剑,扮雅比美。
疾步行到碧玉台附近,却见空地上一人身着道袍,双手举着一口大鼎跪在地上。鼎上还插着许多香烛,在这人头上冒着青烟。
一旁的南极仙翁看到玄鋆,也不做声,只继续站在原地,数落着自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