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瑛方醒转过来,脑中还有一些混沌,听到声音,便朝童子怔怔望去。
童子快步奔到台前,伸手去扶碧瑛。
他手方触到碧瑛手臂,碧瑛便感到体内刺痛,不由低呼一声,童子吓得立刻松了手,口中忙道:“师兄怎么了?可是我弄疼师兄了?”
守将却道:“我看将军就是东西落在凡界,回去寻找去了。”
仙侍白了守将一眼,道:“以将军地位和修为,有什么凡界东西能入他眼?罢了,我怎的在此与你废话。听说此次百仙宴邀请了许多美丽的仙娥,我可不能错过,就此别过。”
守将望着仙侍一脸艳羡,又看了看将军离去的方向,顿时为将军错过仙宴感到惋惜。但又一想,如今将军威望甚高,要什么样的仙娥不可得,哪像那个仙侍那般只能远远看着,便又觉得自家将军十分威武,颇感自豪地昂首守门去了。
司命叫他问得糊涂,又被他一番指责激得生了怒气,便道:“自是字面意思。”
“可这里错了,我没有孩子。”
“命简上显出的运数怎可能错,定是你不知道罢了。”
一名仙侍走上前来,道:“真君怎的还在此处?宴会已开始了,大家都等着真君前去,与真君道喜呢。”
那神将却道:“何喜之有?”声音冷淡,确听不出一丝喜悦。
仙侍见他不悦,也不再多言,只立在一旁,等他动作。
玄鋆看着“于战乱中失去妻儿”几字,瞬间便变了脸色,心中涌起滔天怒意。
“竟只这几个字,便叫我的碧瑛惨死!”玄鋆捏着命册,运起真气,薄简金光减弱,简上出现道道裂痕,快要被玄鋆掌力震碎。
司命骇道:“真君为何如此!古来英雄,登极者,莫不是要经历失去至亲之痛的,不然如何能大道澄悟,为正道献身?”
玄鋆说明来意,司命便果真为他去寻碧瑛的命册。
可任他将寻物诀捏遍,也无任何反应。
玄鋆有些急了,道:“你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讳,竟连这样普通的诀也捏不出?”
他在这阴间数百年,看过许多痴男怨女。见到真君这番情态,便心中了然,叹道情爱一事,果然让人癫狂,难怪人界有语云:
情之深切,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也。
玄鋆立在云头,却一时拿不住该往哪里去。
“真君莫要着急。若是如此,恐怕这位碧瑛并非凡界之人……”
功曹此语一出,玄鋆心中便涌起巨大希望。
若不是凡人,莫不是碧瑛也在仙籍之中?是了,他说他自小跟随在一名方外之士身边,如今那方外之士便是南极仙翁,他既是南极仙翁座下弟子,早入了仙籍也说不定。
阎罗见天界风头正盛的神将来找他,便立刻下殿相迎。玄鋆也不多话,便直述来意,道要寻一凡人命运相看,也不做其他,只要知道他转世命数如何便罢。
阎罗客客气气将他引到后殿,又唤来功曹吩咐他将玄鋆带去贵贱司,协助玄鋆查阅一名凡人转生命格。
功曹将玄鋆带到贵贱司,却找不到任何关于碧瑛的文书。
“总是这么急躁,活该你一身孽缘。”仙翁拈拈胡须,口中低语,“看你以后再来求我。”想到日后不可一世的玄鋆在自己面前黑脸耷脑的情态,仙翁不由得面露喜悦,也不再计较方才玄鋆一番指责,又回宴席上喝酒去了。
玄鋆马不停蹄,又赶到阎王殿。
一路上看到被鬼差押解着的死魂,想到自己的碧瑛也曾这样随在一众死魂中,讷讷向前,便心中疼痛。
“你我同在仙籍万年,你有几副面孔我如何不知。我只问你,你将碧瑛葬在何处?”玄鋆懒得与南极仙翁周旋,便直接问他。
南极仙翁倒叫玄鋆问住了,这其中曲折,叫他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道:“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玄鋆却不耐烦,道:“如何还需慢慢说来?你当初诓我,说只要我多攒福德,便能达成心愿,让碧瑛来世顺遂,没想到只是骗我为自己积功德而已。如今你又要拿什么话来骗我?”
童子见他来去突然,颇觉奇怪,但心中念着温柔的碧瑛师兄,便也不做多想,捧着满满一壶灵泉水继续往碧玉台去了。
玄鋆的突然现身引起仙宴一阵骚动。
众仙急忙端上酒盏欲上前寒暄,玄鋆却只向紫薇帝行了一礼,接着便寻着南极仙翁而去,又与仙翁耳语数句,便与仙翁一同出了筵席,到殿外叙话。
他心中迅速有了计较,手中画诀,转瞬便到了昆仑境外。
昆仑仙境,有无数远古灵元庇佑,无法瞬移,只能老实驾云。
玄鋆踏着一朵祥云来到南极仙翁洞府前,正碰见一个手执玉壶的童子,那小心谨慎的模样,仿佛壶中装着什么珍奇宝酿。
没想到……
这里没有一丁点属于碧瑛的印记,玄鋆便不做留恋,又回到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院。
院子与自己最后的记忆无差,他与碧瑛衣冠合葬的墓前甚至还摆放着新鲜的果品。
“正是如此啊。如此美事,定要痛饮三杯才是。”
“仙友请。”
“请。”
那时他将碧瑛安置在祈院,自己却住得十分不舒坦。但母亲定是不愿让碧瑛入府的,自己也对碧瑛的出身有些忌讳……想到此处,无限悔意又从他心中涌出,化作绵绵痛意,在全身蔓延。
他在城东看中了一处宅子。宅子不大,但他手中钱财有限,便想着先将碧瑛迁来,待自己有了军职,在战场立了战功,得了封赏,再给碧瑛更好的。
他雇了人将宅子重新整理,没想到方修整完毕,皇上的调令便来了。
自己行善一生,是为碧瑛祈福,盼望他来生顺遂,没想到一切不过自己命定劫数,所做善德尽数落在自己身上。如今他修为大增,受了福报,那碧瑛呢?
本以为失去碧瑛,挨过凡尘匆匆数十载便罢了,如今却要让他在九重天上承受无边无际的孤寂,想到此处,他便胸中闷痛,不能自已,恨不得丢下一切,自毁仙元,追随碧瑛而去。
从前无情无爱,万年也不过匆匆而过。
碧瑛一只手仍抚在浑圆的肚上,微微垂着头,也不知将童子的话听进去多少。
童子只当碧瑛刚从沉睡中苏醒,定是容易疲累,便劝碧瑛再躺下歇息片刻,他去找师兄要些丹药,也去灵泉取些水来,给碧瑛服用,好多恢复些气力。
碧瑛向他展颜微笑,果真躺下身去,闭眼歇息。
碧瑛垂着眸,只轻声道:“是吗?”
童子一口气说了好些,一时不知碧瑛所应的是哪件。他见师兄醒了,心中欢喜,便想为他述说这些年昆仑发生的新鲜事,碧瑛却又轻声开口,拿了问题问他。
“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此处可是昆仑?”碧瑛问道。
“正是,若是师尊和其他师兄们知道碧瑛师兄醒了,一定十分欣喜。”童子满脸都是悦色,丝毫不加掩饰。
碧瑛心中淌过温情,又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九重天上,万里云海,霞光绮丽。
紫薇大帝的紫元殿仙乐阵阵,仙娥广袖如云。
帝君为庆贺玄鋆真君顺利归位,特设百仙宴,邀请众仙同乐。筵席上各色仙果奇葩,琼浆玉酿不绝,配着司乐仙人的袅袅清音,众仙也各自觥筹交错,端着酒盏熟稔地走动起来。
触感离去,体内刺痛便也消散。
碧瑛摇摇头,轻声道:“不关你事。是我身体有异,若受触碰,体内便会如针刺般疼痛,方才吓着你了。”
童子见碧瑛面貌秀美,又十分温柔,立时便喜欢上了这个他一直负责照看着的师兄。
与此同时,昆仑南极仙翁洞府中,隐于数株灵植之间的一方碧玉台上,沉睡许久的人缓缓睁眼。
台上结界感应到气息流转,泛出莹玉流光,一个童子立刻奔了进来,看到台上人正侧着身子,一手撑着玉台,意欲起身。
童子立刻道:“碧瑛师兄,你醒了!”
神将突然道:“你自去仙宴罢,我还有事要做。”说完指尖一道诀捏来,便不见身形。
仙侍讶然无语,天门守将凑上前来,奇道:“真君好像是往凡界去了,他不是刚上来,怎的又回去了?”
仙侍道:“我如何知道?兴许是凡尘太美,不忍离去?以往总是仙娥思凡,如今竟连将军也叫凡尘迷住了。”
“失去至亲之痛,哈哈哈哈,失去至亲之痛,你没有失去过,如何能明白那种痛楚!失去妻儿!就为了让我一心为道,就叫我失去……”
玄鋆突然愣住,撤去掌力,将薄简拿在手中,将那短短几字颠来倒去地诵读。
他眼中现出惶意,突然望着司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司命怎容他污自己清白,张口要辩,玄鋆却又说:“算了,你将我在凡间的命册调出来给我。他与我在凡界纠缠颇深,也许能找到一些记录。”
司命又捏一诀,手中便多了一卷泛着金光的薄简。
薄简展开,折思谟漫长孤寂的一生,简上却只寥寥数语便作总结。
他觉得南极仙翁口中话语不足信,害怕又被诓骗,便转了方向,往南边天府宫方向去。
若是凡人命书中找不到,我便去仙界命书中寻,司命星君掌管三界生灵,他那里定有碧瑛的记录。玄鋆又捏了一诀,快速朝天府宫奔去。碧瑛也许仍在这世间的可能叫他心中翻涌着希望与喜悦,简直一刻也不能再等。
天界虽有百仙宴,但南斗六星君主天下寿厄,职责重大,一向不离居所。玄鋆毫不费力气,便寻着了司命星君。
若是仙人,若是仙人,凡间肉胎身死,自是要返回天界的!
玄鋆心中狂喜,竟向功曹躬身行了个大礼道谢,随后便退出文书阁,疾步离去。
功曹叫他这一拜吓得差点立刻跪到地上,也要向他拜去,转眼却见人已消失在眼前。
莫说转世,便是前世,也无一丝记录。
功曹奇道:“世间凡人,命数都要经我阴殿而过,由我等功曹记录,上呈鬼王,再发给判官的……”
“那如何却没有他的文书?”
宴会进行得热闹,仙人们也聊得畅快,却唯独不见宴会主角,此番历劫归来的玄鋆真君。
此刻南天门外,一名神将默默站着,定定望着凡尘方向。
神将身着白色战袍,身后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飞扬。旁人只要稍微靠近些,便能感觉到他体内充盈的仙力,但他站在那处的背影,却无端给人一股悲戚之感。
当时就该将自己了断,历劫失败也罢,说不定倒可以再入轮回,这段阎殿路上有自己陪在身边,碧瑛也能少些害怕。
他死时已是孤独,死后在这阴森鬼殿也只一人,心中一定俱是绝望。
为何他需要我时,我总不能在他身边陪他?玄鋆心中又陷入无限自责。
仙翁叫屈道:“我如何做过此种承诺?何况你当时那种情态,我若不找话安抚你,你随便寻个由头自戕了可怎么办?白白在人界走了一遭,修为也没有提升……”
玄鋆不愿再听,打断他到:“口口声声俱是修为,我懒得与你再说,也不知道你还要为了我这身破修为编出什么话来,我自己去找。”
“玄鋆啊……”仙翁一声玄鋆喊出口,人已经不见踪影。
“真君可真是姗姗来迟,老翁我先在此向真君道喜。”仙翁向玄鋆虚作了一礼,笑着道。
玄鋆却一脸愠色,道:“你莫要和我装糊涂。我问你,我在凡间时,曾有一个老翁来找我讨要碧瑛尸身,那个人可是你?”
“唉呀叫真君认出来了,真君果然慧眼如炬。”仙翁仍打着哈哈。
“敢问小道友,仙翁可在府上?”玄鋆拦住童子,定身问道。
童子见面前的仙人从一朵五彩祥云上下来,又道力淳厚,知他应是品级不凡,恭敬回道:“仙翁到天上参加百仙宴去了。”
“谢过小道友。”玄鋆知晓仙翁所在,便立刻又乘云离去。
他来到碑前,细细抚着碑上纤细的刻字:折思谟与妻之墓。
碧瑛,你到底在哪里?可笑众人谓我无限风光,我却连心爱之人葬在何处都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碧瑛刚刚身死,到折府找他讨要碧瑛尸身的白须老头。
碧瑛直到最后,也没踏进过这宅子一步。
他甚至不知道这宅子的存在。
后来在抚谷,他与碧瑛日夜相处,又与他共同经历生死,越发觉得与碧瑛各处都无比契合,便更加憧憬与碧瑛回到京城,在这处宅子定居下来,在这里养育他们的孩子,一起老去。
如今心中有了爱人,却夜夜独枕寒凉,臂间空有虚无,每日每夜都成煎熬。
他回到京城,将军府早已易主。
来到城东,留瑛居竟还是当初的模样。
童子叫他一笑晃了心神,面上竟是一红,接着便急急跑出去替他寻药去了。
玄鋆初回到九重天,却没有入南天门,只在门外站了许久。
他望着凡尘方向,心中难耐悲怆。
童子看向碧瑛,见他一只手抚在肚腹,眼睛也望着那处。
他如今腹部高耸,此刻侧身半坐着,更显突兀。
童子却丝毫不以为奇,继续朗声答道:“师兄腹中孕着胎儿,可要小心些才是。师尊吩咐了,说师兄腹中是仙胎,孕育时间极长,对孕体损耗也是极大的,所以才将师兄安置在此处。此处灵力充沛,是昆仑灵力最盛的地方了。”
童子道:“我也不大清楚,自我来昆仑,师兄便一直在沉睡,后来便是由我一直负责看顾师兄的。”
碧瑛望了望四周,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便问道:“怎的如此安静,只有你一人在吗?师尊和其他弟子呢?”
童子道:“师尊带了好些弟子去九重天上参加仙宴去了,听说是有一位真君大人归位,帝君摆了百仙宴为他庆贺呢。还有一些弟子在的,应该都在其他地方忙着,师兄才没看到。”
“听说玄鋆真君此番历劫十分顺利,无数福德加身,比预计不知多了几倍。”
“可不是,真君本就战力超群,如今修行又精进许多,以后整个三界恐怕都难逢敌手了。”
“可真是我天界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