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公子却像是未曾听清裴锵的话一般,目光从酒杯移至桌上的菜,直直地瞧着,好一会儿听到裴锵低低的笑声才猛地抬头,眼睛里藏了些怯怯笑意,桌上的如玉指尖蜷起,“名唤衡鸣,字……字唤冬枝。”,他好似极少同人介绍自己的表字,咬着嘴巴,声音亦怯怯。
“冬枝……”,裴锵呢喃般念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夹起桌上的猪肉,放入口中。
火上还炖着腊肉白菜,裴锵起身去取,回来时就瞧见衡鸣拿竹筷沾他杯中的酒,竹筷在杯中轻轻一点,随后伸进衡鸣的口中,桃子酒虽香甜,可裴锵酿时倒入的酒却是醉人的,衡鸣被辣得眼角有些红,一副可怜的模样不敢再沾。
今日拿回的猪肉,裴锵切了蒜片炒就,还有一碟白灼猪舌,切片码在碟中,还拿腊肉炖了颗地窖中过冬用的白菜,温了六月自己酿的桃子酒,样样铺开在桌面,就这样吃起来,这座三进的院子就裴锵自己住,空旷安静得很,屋檐的下的灯笼裴锵还未来得及点,只有屋中燃着的两盏灯烛,泄出的一角暖色光亮,落在屋檐堆落的积雪上。
裴锵还未动上几筷子,厨房就进来了人,带着一身微凉的雪气,与淡淡的冷香入屋,裴锵一嗅便知是上好的,心中有些触动:“衡员外当真宠爱这位老来子,自己便也把人照顾好,不枉他府中照顾自己生意。”
衡员外有一位老来子,这是城中人都知晓的,但这位小公子却是顶少露面,且自小便多病,外人只当衡员外怕小公子早早夭折,才好好将养在府中。
裴锵话一出口,神婆就笑着走到衡员外身边,对轿夫吩咐道:“还不快些将轿子抬进去。”
进院之后,裴锵将手中的猪肉丢进厨房,出来之后,院子中多了位小公子,着一身白色的冬衣,正站在衡员外身旁,瞧模样,便是衡员外搁在心尖的老来子了。
轿夫将早已备好的银钱拿出,见裴锵从厨房出来,交由衡员外,衡员外再交予裴锵,“劳烦裴屠户。”
【五】
小竹子一来,裴锵以为他便不用搂着衡鸣睡觉,结果到了晚上,人又像昨夜那样来了,只是这回不是冒着风雪来的,小竹子给他撑着伞,总归是有了熟悉的人照顾,今夜亵衣外还披了狐裘,没有一见裴锵就打喷嚏,屋门一开,衡鸣进去便要贴着裴锵,小竹子在一旁看着有些脸红,呐呐道:“少爷,那我先回去了。”
小竹子走后,衡鸣熟悉地钻进被子里,望着还在床下的裴锵,只露出一双眼睛,闷闷地问道:“今夜不用饮酒了罢?”
裴锵压下笑意,脱靴上床,沉沉应声:“不必饮。”,他吹熄烛火,闭上眼睛,不多时,衡鸣便来揽他,裴锵一时觉得十分有趣,他在朝为官时,是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大都护,自然也最凶,可是这人偏不怕他,要搂着他睡,他忆起从前叹息,嗅着淡淡的冷香将人揽紧,“为何不让小竹子陪着你睡?”
裴锵不喜欢与人这般亲近,眉头皱得更厉害,推开神婆就要往院子里走,被神婆急急拉住,脸上的笑意敛了大半:“裴屠户好生无趣!城中的衡员外,你也晓得,家中就一个老来子,不知怎的,前段时日竟是通了阴阳眼,总瞧见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不寻上我,城中就你这一位屠户,在你这住上半月镇一镇,那便好了,这样一来衡员外了却心事,你我也算做了桩好事。”
裴锵原是在京城做官,前年方才回到家中,回城后第一件事,便是修了座三进的院子,城中人皆以为他在京城做了大官,此番衣锦还乡才砌的院子,叫人大跌眼镜的是,随后裴锵就做起了肉铺的买卖,若逢城中人问起,便一边给人割肉,一边笑着道:“三进的院子花光了银钱,不做屠户的买卖,该如何过活呢!”,城中人自然是不信的,只当他不愿意说罢了,这一来二去,城中人便也不再问了。
轿中这时出来了人,裴锵扭头瞧去,正是衡员外,衡员外早些年走南闯北,成家之后才在城中开了米铺、布庄,家中的富裕,是城中人嘴里流传的那样,一屋子的珠宝古董,八大箱的金子,平日也颇为照顾裴锵的生意,府中办喜事,大件的肉皆是取自裴锵的肉铺。
推开家门,却是吵吵闹闹,除了衡鸣,多了位小僮,两人正在玩地上的落雪,不知是谁先丢的谁,衡鸣眼尖瞥见他,倏地钻到他的身后,裴锵还未反应过来,肩上就挨了一团雪,怔怔的,站起白雪皑皑的院中。
没丢着衡鸣,反倒丢着了裴锵,丢雪的那人先是一愣,继而就紧张起来,急急地小声叫着衡鸣:“少爷!”,衡鸣这才从裴锵身后出来,垂着眼睛帮他拍肩上的雪,不大敢瞧他,“小竹子可是扔疼你了?”
裴锵瞧他那副做错了事一般喏喏的样子,嘴边挂了笑,望着丢雪的那人,问他:“衡员外遣小僮陪你来了?”
裴锵低低的笑声顿时响在房中,将怀中迷糊的人揽紧,温柔般道:“我搂着你睡,她便不敢来寻你了”
“嗯。”,衡鸣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丝毫不管自己的发在裴锵颈中如何作乱,安心睡了过去。
【四】
桃子的甜香混着酒香,在屋中蔓延,衡鸣还记着这酒的辣,可又不又不想生病,别扭着仍是喝了,喝完便将酒杯丢进裴锵怀里,皱着眉头:“辣……”,好似跟裴锵发恼似的,顶着双被酒辣红的眼睛,有些委屈地望着裴锵。
裴锵将酒壶酒杯一放,脱靴上床,腾出一片地方,笑着朝他说:“还不上来,待会儿酒劲过了,还要再饮一杯。”
衡鸣是怕生病的,裹着绒被就钻了进去,裴锵将被角拢好,熄了火烛,屋内一时万分安静,只余屋外的风雪之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传来几声枯枝落地之声。
晚饭过后,裴锵洗了身,草草上了床,铺上是他叫人新打的绒被,窗纸将屋外的冷风隔绝,烛火映着屋外的风雪声,被中很快就暖和起来,裴锵贪杯饮多了酒,正要吹熄烛火躺下,屋门却被敲响。
裴锵下床开门,夜里的风雪变大,盛着风钻进屋中,衡鸣穿着亵衣站在屋外,抱着一小团绒被,点点的烛光落在他晶亮的眼睛上,裴锵赶忙将人拉进来,帮他拍肩上的落雪,衡员外离去时,曾落话,待晚些遣人来为小公子铺床,难道是不曾来,裴锵瞧着衡鸣冻红的的鼻尖,问道:“衡员外可有遣人来为你铺床?”
“遣了。”,衡鸣打了个喷嚏,懵懵然朝裴锵贴去,瓮声瓮气:“可屋子还是冷,没有炭盆。”
裴锵起身拿碗勺,特意拿了两副,微白的汤中,是浅绿微黄的嫩白菜,两块腊排骨,递到衡鸣面前,笑着道:“我原以为你已在家中吃过。”
“爹怕你不愿意,早早的便来了。”,衡鸣伸出指尖碰着汤面散出的热气,望着裴锵盛汤,低声地说着,他瞥着裴锵的眉眼,细细地瞧着,衡员外极少让他出去,他许多事情,都是从小竹子那听来的,小竹子同他说起城中的屠户也就是裴锵时,都是眉飞色舞的,道是手起刀落,大块猪肉便被分好,秤上一称,不多不少刚刚好,他原先以为这人是极凶的,谁知竟不是。
裴锵在京城做过官,又有一座三进的院子,虽做的买卖免不得与人交谈,但也多是闲话家常,衡员外贸然让自己公子住进人家中,饶是给了银子,可裴锵愿意不愿意,总归是说不准的。
【一】
冬至第二日,许是昨夜人都吃足了饺子,裴锵今日肉铺的生意算不得好,幸得昨夜裴锵早已料到,只宰了一头猪,也将近傍晚才堪堪卖尽,裴锵将最后一块猪肉用油纸包起来,关了肉铺,盯着飘落的薄雪,往家中走去。
意外的,家外停了两顶轿子,裴锵瞧着轿顶落下的积雪,轿子来的有些时候了,裴锵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睛,拎着油纸包的猪肉就要往院子走去,轿子旁忽然闪出一人,将他拉住,方才被轿子挡着,裴锵没瞧见,原来竟是城中的神婆,裴锵一向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淡淡地松开被神婆抓住的手,道:“何事?”
屋檐外的落雪有些深,裴锵的脚步悄声无息,他倚着屋门,静静地瞧着屋中的一切,衡鸣尝了酒之后,将竹筷伸到盛猪舌的碟中,学着裴锵的模样夹上一块,沾了汁,放进口中,许是觉得好吃,衡鸣吃了一块又一块,直到屋外的落雪压断了枯枝,发出声响,他才回过头来瞧见裴锵,裴锵噙着笑,手中提着汤锅,烛光落在他半张脸上,落在他勾起的嘴角上。
衡鸣咬着竹筷,怔怔地瞧着他,半晌才觉得自己偷吃有些羞,快速地转过头去,低着头露出微红的耳根,规规矩矩地将竹筷摆好。
裴锵拍落肩上的落雪,将汤锅放于桌中,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去,掀开汤锅的盖子,一时之间,香气溢满不大的屋中,衡鸣起先还低着头,渐渐的便被汤锅的香气吸引,瞧着微白的汤色,咬了咬下唇。
裴锵一面饮着酒,一面思衬着神婆今日说的话,这位小公子若真是通了阴阳眼,能瞧见那些不净腌臜之物,如何能不生病?
抬起头来添酒时,却对上小公子怯怯的眼睛,正盯着他手中的酒杯瞧,裴锵回城这几年,亦是未曾见过员外家的小公子,方才在外头,亦没来得及细瞧,如今在灯烛暖色的光亮下,才将人瞧了个清楚,竟是顶俊的一人儿,一双潋滟眼睛,鼻尖及脸颊是被落雪冻出的微红,抿着薄薄的唇,盯着他手中的温酒瞧。
裴锵有些恍惚,直至壶中的温酒灼了手,才眨了眨眼睛,将酒壶置于桌上,唇角噙了笑:“在下该如何称呼衡公子?”
裴锵没推拒,将银钱放入衣中,听衡员外嘱咐白衣小公子:“过几日我再让小竹子来伺候你的饮食起居,就住半月,半月之后就回去。”
裴锵听着那些絮絮叨叨钻进耳中的嘱咐,心道:“果真是老来子,又是独一个,衣食住行都交代了个遍,仍是不放心。”,裴锵一面这般想着,一面进了厨房,他有些饿。
再从厨房出来时,天已经微微黑了,裴锵出来倒焯猪舌的开水,那小公子正在屋檐下玩雪,不知拿了枝什么,长长地伸出屋檐外,静静地放一会儿就收回,吃上头接着的雪,冻得鼻尖都红了,龇牙咧嘴的像个孩童,裴锵静静地瞧着,心中觉得好笑。
见着衡员外,裴锵皱着的眉头才展下去,瞧了一眼另一顶轿子,唤了一声:“衡员外。”
衡员外自知有些强人所难,面色为难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裴锵就淡淡张口:“将轿子抬进去罢,屋外冷。”
【二】
“小竹子又不能赶走那个长舌妇人。”,衡鸣在被中小声地嘀咕,话音有些别扭,小小声的:“那个长舌妇人要吃了我,小竹子镇不住。”
他不通阴阳眼,自然瞧不见衡鸣所说的长舌妇人,只能笑笑,安慰他道:“你在此住上半月,往后便不会瞧见这些东西。”
屋内又寂静下来,屋外的风雪被窗纸隔绝,新打的绒被十分暖和,屋内还烧了银炭,倦意很快沉沉袭来,裴锵亦很快睡去。
衡鸣点头,留意到裴锵身旁的排骨,有些新奇地瞧着,与排骨一同提着的是裴锵买回的银炭,他有些不自在,将银炭往身后藏了藏,道:“沾血的骨头,不好瞧的。”
“屋外天凉,要是冻着了,便要像昨夜那样饮酒了。”,裴锵望着小竹子,示意他来把他家小公子带回屋中,淡淡地说着。
衡鸣一听要饮酒便怕,跑到小竹子身边,怯怯地望着他,裴锵勾起嘴角往厨房走去,声音散在风中:“今日炖汤喝。”
第二日,裴锵早起时,衡鸣还在睡,裴锵打开屋门,雪已经停了,地上是深深的一层落雪,裴锵烧了热水洗漱,便出了门,落雪归落雪,买卖还得做。
今日裴锵伙着铺中的伙计宰了两头猪,一早便忙碌起来,铺中的生意和往日一样,不好却也不坏,下午时候,城中的酒楼来订肉,一要便是五大头,顶得上裴锵半月的入账。
因为家中多了人,裴锵留了大扇排骨,走到一半时,又折回在城中买了银炭。
饮酒若是一开始只辣喉,那之后的,便是长长久久的身体发热了,衡鸣不再觉得冷,从裹着的绒被中钻出来,悉悉索索往裴锵怀里帖,小声地唤他:“裴锵。”
裴锵察觉人贴来,亦不觉得有异,京城富商家中的小公子,尚且搂着人睡觉,何况这位是衡员外的老来子,在黑暗中开口问道:“可是要搂着我睡?”
话音刚落,衡鸣便贴上了他的胸膛,柔软的乌发触到他的颈,裴锵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再次阖上眼睛,衡鸣有些醉了,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着,温热的呼吸皆落在裴锵胸前,含含糊糊地开口:“那间屋子里有位长舌头的妇人……要,要吃了我。”
裴锵听罢便笑,原是自己的屋子太冷,将人往屋内暖和些的地方拉去,抽出衡鸣抱着的那方绒被,将人裹了个严严实实:“那你可是要与我同睡?”
衡鸣被过得严严实实,像个白色团子,又打了个喷嚏,懵懵然地点头,裴锵皱了皱眉头,留下一句:“在这等我,我片刻便回。”,便打开了屋门,顶着风雪去了厨房。
不多时裴锵回到屋中,手上却是多了一坛酒和一盏杯,风裹着雪片落在屋内,化成水滴,裴锵给人倒酒,浅浅的一口,半杯都不到,他递到衡鸣嘴边,道:“喝下,不然你便要病了。”
裴锵听罢他的话一愣,好似猜透衡鸣心中所想,饮了一口汤,笑着问:“那我模样可是十分凶?”
他笑着,眉眼便显得有些温柔,衡鸣饮着汤,没由来地觉得心口有些烫,含含糊糊地应:“不凶。”
【三】
神婆瞥了眼身旁的软轿,将裴锵拉到一处,有些神秘兮兮:“轿中坐的是城中的衡员外。”
裴锵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头,“那又如何?外头天冷,有事便说事,没事我进屋烧肉去了。”
神婆一听便笑,有些得意似的拍了拍裴锵的肩,凑到裴锵耳边:“我是给屠户您送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