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帮我想想,有什么忘带的吗。”其实从手拎包到着装,她已经检查了好几遍,自信没什么遗漏,问一遍,还是因为心里紧张。
“咀嚼片?”
“天哪宝贝,多亏你提醒,我还真忘了。”祝逸快走几步去抽屉里拣了一板药。
接风宴嘛,明知道主要是一起吃饭喝酒拉拉人情,不可能是多么正经的学术会谈,她还是想提前读读对方的论文着述,找了几次白组长想问来的学者有谁。白组长总在忙,拖着不给她名单。她就按最新时间顺序把近一年b国的性学论文一篇接一篇看。
应昭就在深夜帮她打开台灯,旁观她日日在灯下做笔记、列想要讨教的问题。
等真正到了赴宴的日子,祝逸反而慌了、踌躇了。
b国是信奉自由的国度,也是当今世界上性开放程度最高的国家。祝逸刚工作两年,资历不深,几乎得不到多少外派交流的工作任务。这次机会于她格外宝贵。
她珍惜每一次机会。
更何况,据说此次前来的还有几位女性学者。
等到家,要帮她把弄脏的裙子脱下来,应昭刚解开一颗扣子,就听见一声呜咽。
抬头撞见她一双惊恐的眸子,紧接着便是浑身无法自制的战栗。
“小逸?到家了小逸。”应昭伸手想去抚她颤抖的发丝,试图让她清醒过来。
收拾桌面的女服务员受惊地望了过来。
我们这是正规餐馆啊,就是正常吃饭,人都走了。服务员这么说。
噢,他们说是公事,保密,让我们帮忙保管了两小时手机,没别的了,中间进来端菜看着没什么不对啊。服务员也这么说。
但她的额头鼻尖仍一层层冒冷汗。
裙前大片黑红的污渍刺眼得吓人,应昭关上车门,确认她身上没有明显外伤,那污渍是红酒而非血迹,才稍稍镇定下来。
下一个反应,就是下车锁了车门,冲进饭店,找去竹叶轩。
应昭立刻看出不对,奔下车去迎。
祝逸不自知地打着冷颤,白裙腹部完全被染成暗红色,散发出浓烈的酒臭,她面色苍白得可怕,往日漂亮鲜活的眼睛如两潭泥沼,视线没有落点。她用嘶哑得仿若一夜衰老的声音问:
“你 看 见 他们 了吗?”
祝逸发来了定位。
“还是有点奇怪,我多留心,你能早点来吗?”
“包间:竹叶轩。”
应昭往隔离门走着,这位副部仍不死心地跟着,应昭只得继续和他对话:
“哪批文件下的项目,要这么急?”
“na206908。”
这一年里,所有警员、大多数医生甚至他亲手找到的证据都在劝他,劝他接受他的爱人可能只是因精神压力发病,并不存在外界伤害,他仍以一种近乎可怖的执着,坚持着追查别人眼中的臆想、他眼中的真相。
在数个相似的惊醒后的夜里,应昭都难以再次入眠,他会一遍一遍回想起,那个改变他们生活的一天。那一天里的全部细节在无数次回忆中日渐清晰。
它开始于一个寻常的午后。
“这事啊!我帮您联络个机灵的人去接咱家弟妹呗,我们后勤部那小员工靠谱的!”对方努力套着近乎做挽留。
“抱歉。”应昭又感到那种不时浮现的、莫名的心慌。
“今儿多谢您了……我们,活儿真的干不完了。”
整个厂房里,沉重的压力如有实质坠在每个人头顶,机器振动的噪音嗡嗡隆隆,吵得人心烦。穿着防护服现场调试的程序员和工程师们都焦头烂额,工人们在整条生产线上来回跑着作业,靠近谁都有股憋闷很久的汗味儿……
只能尽力帮帮了,作为外援,应昭不太受这焦灼环境干扰,面向一方信息滚动的屏幕,很快投入了工作。
“我得走了。”墙上的挂表一指到八点半,应昭就起身准备离开。
两个部门多有合作,对方还亲自过来请人,不好拒绝。应昭蹙了眉,看眼手机,说他最多待一个半小时。
现在是七点,祝逸已经到地方了,应酬七点半开始,算快一些九点半结束,他开车过去,最晚八点半就得出发。
自控所的人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他出手肯定能很快解决。
这下应昭才抬起头,却只由快速合拢的门缝瞥见一个白色的背影。
她那晚穿了白色金属扣西装裙,长袖,裙摆至膝上,剪裁贴合身体曲线,搭一双同色系短靴。简约,飒爽,优雅,尽显职场女性的风采。
等应昭在疚悔中细细去看时,那一身洁雅的裙子已尽被酒污覆盖。
她这么紧张,多少也是有点受经期干扰。
“走了,”祝逸拎起包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应昭听见她问,“应老师,我穿这身好看吗?”
祝逸的浪漫情趣一点没因婚后生活的琐碎衰减,而应昭本就不算个特别懂浪漫的人。
应昭在深夜的一阵惊悸中醒来,侧头去看枕侧沉睡的祝逸。
还是老样子。她把自己团团裹紧,仿佛要躲避空气里的恶鬼——每寸皮肤都藏在被子里。应昭把被子往下按一按,露出她捂得发汗的脖颈。这么等了一会,祝逸没再把被子拽回去,反而于睡梦中展开一个香甜的笑。
任医生判断得很对,她的病情确实在快速好转。
祝逸的月经规律,痛经更规律。每次到了经期第一、二天,能痛到嘴唇发白、一身身冒冷汗,头晕,腰背发胀,痛得狠了还会呕吐。祝逸妈妈坚信“是药三分毒”,净给她递没用的红糖水,于是成年前祝逸全靠硬撑硬熬。
一等到成年自己出来上学工作,祝逸就光速投奔了服药镇痛的轻快生活。咀嚼片,以她的体质半小时就能发挥效用,所以一般她开始感到腹痛才吃。
“在会餐中服药怪怪的,我现在就吃了。不用带了。”这药味道独特、又甜又蛰,祝逸嚼完一片还紧张地喝了一口水。
应昭手头的智能信息对抗项目到了deadline,这几天下班时间也抱着笔记本电脑敲代码。祝逸把他拖来客厅的沙发坐下,帮她出谋划策。
他就一边盯着电脑debug,一边听祝逸跑来跑去,衣服裙子换了一套又一套。
终于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刻,祝逸最后还是决定把头发绑起来——这样显得干练一些。
也是因为女学者们开了口,祝逸才能参与这次的接风宴。原本,至少得干到白组长那位置才有机会前往。
b国的性学学术圈领先本国太多,有竞争的地方才有筛选;本国呢,办个学术会议,为了凑足时长和内容、拉到经费,恨不得把学校里性学专业的学生都全喊上。这次会面,对方对赴宴人选有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知道b国回国的学者想同自己交流,这一周,祝逸一闲下来就不停地念叨,越念叨越兴奋,恨不得一睁眼就到了约定的日子。
祝逸却一个瑟缩,像要躲开烫人的火苗那样躲开了他的手。应昭连忙蜷起手指收回手。
“我想洗澡。”她没有看他,也不要人扶,只剩下本能的反应,这么自言自语般低喃一句,就拖着好似千斤重的身子进了卫生间。
祝逸站在全身镜前,把披散的头发又绑上去了——十分钟前她刚刚把绑好的头发拆散。
她太兴奋了,甚至因此有些紧张。
一周前,性学研究组现任组长白望渊告诉她,有几位b国回来的性学工作者,想和国内的学者见个面,认识认识,以后有机会一起立项。他们自幼出国留学,在外发展,和国内学术圈交流不多,因为其中一位与他交换过数据资料,算是有些私交,就定了直飞首都,由首都的学者们来为他们接风洗尘。
她啊,是不是,好像喝多了,就只是喝多了嘛。又没丢东西,我们不可能提供包间的监控录像。服务员还这么说。
应昭担心着被留在车里的祝逸,只得无功而返。
把祝逸抱到副驾驶位坐稳,系上安全带,再疾驶回家。一路上,她歪倒在座椅里,像一片干枯的染血的羽毛,无声无息,甚至看不出胸腔的起伏。每个红绿灯应昭都去摸她的额头、探她的鼻息,如此才能感到一点活人的温度和气息。
他们?他们怎样她了,小逸何以有这么脆弱病态的神情?为什么会发烧、会晕倒?
白望渊呢,同场的女伴呢?怎么只剩一个这样的她留在门口?
酒楼里人声鼎沸,到处是宴饮,到处是欢笑。应昭撞开竹叶轩的门,只剩下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说完便晕倒过去,重重砸进应昭怀里。
他们,他们是谁?
应昭慌了,把人抱进车里,拿车上常备的外套上下裹几层,直到她不再打颤。
回拨电话,无人接听。
应昭开到最高限速,一路疾驶,十点才到祝逸定位的地方。
祝逸就在酒楼门口站着,站在一片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自家车停在眼前,也没有反应。
“我们也有这批次的……”应昭深深蹙眉,na206908文件要求的项目截止日期绝不该在今天这么早,这实在不合理。
被拖了一会儿,等应昭拿回手机,已经九点。看到祝逸发来的消息,心中不妙的感觉愈发浓重。
“昭昭,这搞得还挺正式,像保密会议一样要收手机呢。”
“怎么把这么多任务拖到今天?”应昭不想再被拖住,难得有些不耐烦。
“哎!真的是上面突然发通知,本来下周才收工的任务,这赶得,我今儿就吃了一顿饭哩!”
因着一个紧急通知,四十几号人,不敢回家不敢睡觉,不敢身体不舒服,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是能省就省。
自控所副部长从嘈杂的人群中瞧见这边的动静,挤出来,一路小跑到应昭跟前,顶着一张二十四小时没合眼的苦脸。
“应部长,您还有事要忙啊?”这是不想让他走了。
“爱人在外面应酬,太晚了,我不放心。”
自控所这边的精密设备娇气得很,进现场要过几道静电隔离门,穿一身防护服,穿静电隔离鞋套,手机也不能带入。
给祝逸发了消息,把手机存进铁皮柜里的时候,应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不安。
他们的项目出奇地麻烦,应昭听完一遍待解决的内容,感到那不是一晚上能赶出来的任务量。
从家到宴会地,坐地铁需一个多小时,祝逸比约定时间早了两小时就出发。
等应昭的程序运行成功,大概只过去一小时;草草吃过晚饭,就拎了电脑包去智能所上传资料。
一到办公室,撞见自控所智能制造部的副部长跑来,找他做外援,说是自控所这边deadline提到了今晚零点,他们的现场程序员调试不出,请他“救命”,帮忙指导工作。
毕竟是个会在初夜情动时分正正经经求婚的男人。
“好看……”他仍一行行查着代码,但也是打心底觉得祝逸穿什么都肯定好看,“别喝酒。不舒服就打电话,我很快忙完能早点去接你。”
“知道了!你都不抬头!”
时至今日,应昭仍未知晓2069年那个夏夜的全貌。
拿到那段录音,他才终于能完整地了解到小逸经历了什么。他得等一个小逸不在家的时间,冷静地听完音频,记录证据和线索。
近一年里,他几乎已做过各种最坏的推测。无论从录音里听到什么,他相信自己都能稳住阵脚,继续为她将来可能的选择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