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道:“看她年纪还小,身子又瘦,平日里不知练得多么辛苦,捧个场聊以安慰罢了。”
女孩儿退场后周围还颇喧嚣了一阵,直到一声鼓响,第二人即将粉墨登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却见几个男子推了一只扁平的大鼓上来,楚东琅精神一振:“有点意思了,这是要跳鼓上舞?”
周围的看客兴奋地鼓噪起来,女孩儿拨弦的动作开始急促,足步频频变动,跳起了一支激烈的舞蹈,折腰返旋间红裙窣地,尽显风流。回首时星眼迷离,横波流媚,更惹得许多人禁不住如梦如醉,心荡神驰。
不知是舞动时带起的气流,抑或是夜风也想偷窥美人面容,女孩儿蒙在脸上的轻纱突然被轻轻掀起,脱离了女孩儿的两颊。仿佛久藏的皓月破开云层,女孩儿雪雕玉琢的面庞突然展露在众人面前,湖中响起一片惊艳的喧哗。
楚东琅“啧”了一声:“故弄玄虚。长得倒是不错,招数没什么新意。”
楚东琅不耐,叫秦甲秦乙过去快些把事解决,秦甲秦乙是他贴身护卫,京中无人不知,这两人出面便是代表秦王,纷争很快平息。
花时道:“过几日该有人弹劾你横行霸道,逞凶欺人了。”
楚东琅嗤笑:“爷怕他们?尽管来。”
青年狡黠地眨了眨眼,指着前方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你给我摘一朵花,我就告诉你。”
楚东琅闻言有点狐疑,这是真的醉了吗?仔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青年眼尾飞红,神情天真又妩媚,他不知道他到底醉没醉,心头却被勾得燥热。
他耐着性子起身,伸手去够那朵荷花,小舟随着他的动作动荡起来,他正专心摘着,不防青年突然在身后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噗通”一声响,他猝不及防地掉入了湖中。
“不。”青年忽然吐出一个字,他一本正经地道,“不闭眼,要看你。”
楚东琅一愣,心里软得不得了,环着青年的手臂收紧,恨不得把人揉进身体里,他柔声道:“好,你想看就看,看多久都成。”
衣衫方才被青年泼湿了,贴在身上有些不舒服,楚东琅干脆脱掉了,青年醉得懵懂,见他脱衣衫,也学着他脱,楚东琅笑得不行,抓着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你知道脱了衣服要做什么吗?”
楚东琅“咦”了一声,颇感兴趣:“这便是所谓的‘好戏’吗?”
花时瞟了一眼那船,道:“美则美矣,俗之又俗,这是谁的主意,糟蹋了那么些花儿。”
楚东琅哈哈大笑,亲亲他滑腻的脸颊:“宝贝儿说的是,都是些俗人,咱们不管这么多,来,看看这是要做什么。”
人就是这样,若是没有便罢了,若是品尝过了幸福滋味,再去过苦日子,那真是比之前还难熬千百倍。人还有一种脾性,未得到时不敢奢想太多,待得到了,总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
花时平日里虽然纵性得很,使性子耍脾气都不在话下,有些心思却藏得极深,轻易不会露出来,自觉是非分之想。何况这世间有太多例子,情如烟花,爱似流水,深恩重爱来如春梦,去若朝云,无计可留。有时他觉着自己悬在高高的悬崖上,那人拉着他,他就能活,有一天那人厌烦了,放了手,他就会落下深渊,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青年脸上的神色让楚东琅征了一怔,男人并不能得知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他还以为花时在说之前的事:“不是说了吗?那孩子不干我的事,我什么也没做过。”他捏捏青年的鼻子:“我看你还没醉,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嗯?东拉西扯好让我忘了你的错处。”
花时慵懒地趴在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奋力划船的男人闲聊,楚东琅初时不曾注意,等他把小舟停在一片荷花间,放下船桨,才发觉青年已经快把一壶春波露喝完了,他下巴搁在几上,脸色酡红,眼神迷离,显是醉得不轻。青年手上还拿着半盅酒,轻轻转动盅身,眼睛盯着那琥珀般的酒液在盅里晃荡,似乎觉得煞是好看。
“你真是——”楚东琅夺过碧玉盅,气得了不得,“好啊,又犯忌了!”他实在觉着糟心得不行,想骂他吧,青年双眼水汪汪地瞅过来,脸上也带出了些委屈神色,想想这阵子花时因为忌口,饮食上十分清淡,酒更是没沾过一滴,心下又舍不得了,他转念想道:“都是秦甲他们不好。明知阿时不能喝酒,为何还要准备酒水。”
秦甲等人还不知自己被迁怒了,楚东琅不许他们靠近,这些人也只得分头找合适的地儿躲着。
楚东琅尴尬地咳了咳,言不由衷地道:“也就还行吧。比前头的略好些罢了。”
“呵。”花时眼睛一睃,不知怎么扬开了笑脸,“跟我比如何?”
楚东琅立即道:“这怎么能比呢?没人能跟你比。”
“王爷什么时候学会划船了?”二人在木几两头坐下,花时执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泻在碧玉盅内,清甜的香气飘散开来。
楚东琅有点得意地摆弄着船桨,道:“小时太顽劣,夏日里总爱跑去太液池里凫水,那时总有许多宫女划着小舟去采莲,跟她们瞎玩几次就会了。”
事实上,为他这爱玩水的顽皮性子,父皇和母妃没少头疼,因为不放心,每次下水他身边都跟着一大堆精通水性之人,有一回他烦了,故意躲开了跟随的人潜入湖中,随从遍寻他不着,吓得不行,报到了母妃那里,母妃险些厥了过去,这又惊动了父皇。后来他毫发无损地自己从池水另一头上来了,父皇亲自拿着竹板抽了他五十下,外加三个月的禁足。
花时说:“她的脚是缠过的,虽未曾致残变形,跳舞时必定有钻心之痛,方才你可瞧见她有露过一丝笑颜?”
楚东琅想了想,确是不曾,那女子从头到尾都眉头紧蹙。他额间微敛,道:“这也是前朝留下来的歪风陋俗,好好的人都给折腾坏了。”
随后还有种种尽态极妍的伎艺,碧桃朱杏,春阳秋月,唱不尽的情词款曲,看不完的舞衫歌扇,花时给每一位都送上了花枝,直至月上中天,这场好戏尤未唱完,楚东琅已经有些不耐,他叫秦甲准备了小舟,准备泛舟赏花去。
楚东琅放开他的唇,用帕子抹了抹青年额上渗出的汗迹。青年下身的袍子湿了一大片,整个人软如春水,倚在楚东琅怀中轻喘吁吁,他脸上带着情事过后的妩媚,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仿佛带了钩子,看一眼便不由气血翻涌,楚东琅下头早硬如坚铁,戳在青年股缝里蠢蠢欲动。
这里终究不便行事,楚东琅抱着他温存厮磨了一会儿,待他平静下来,唤长乐长平拿了干净的外袍给他罩上,随后带他去干净的舱室内换了衣物。
两人复从舱室内出到船头栏杆处,天色早黑透,青螺湖中无数游船都亮起灯火,放眼望去,船上绮窗雕阑,珠帘画障,都在明暗灯光中若隐若现,其中男女绮罗缤纷,华服锦绣,宛若神仙境地。
如他所料,此次上场的女子身轻如燕、姿态纤盈,她轻轻一跃,人已踏上鼓面,赤足敲出声低沉的鼓响。随即韵律铿锵的鼓声随着舞蹈跃入耳里,女子身披雪白轻纱,两条长长的帛带挽在臂上,行动间翩跹摇曳,玉藕生香,莲瓣携媚,所谓惊鸿游龙,不过如此。女子容貌较之前一位更胜一筹,双蛾微促,妙目含情,极尽缱绻,兼之其步态婀娜如弱柳扶风,引人怜爱,因此引发的反应愈加轰动。
楚东琅没做什么,花时却仍旧送了一支花上去。
楚东琅道:“这个又是为什么?”
“招式不须新,管用就成。”花时转头,果然看到大部分看客都在吩咐奴仆准备捧场,此次花会的“荐书”就地取材,直接用荷花代替,喜欢哪一位,便送上一支荷花,以收到花朵最众者为魁首。他觉得有些无聊,又有些莫名的悲戚,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察觉怀中的青年情绪突然低落,楚东琅关切地问道。
花时摇摇头:“没什么。”他吩咐长平取了一支荷花送去给女孩,楚东琅笑道:“往常这么挑剔,怎么今儿这人这么容易就合你心意了?”
楚东琅说过他有分寸,上头那位动不了他,花时也不多言,往他身上懒懒一靠,无可无不可地看起前方的热闹来。
莺时说的好戏其实也没有什么,京都几大名楼联合举办这个荷花会,广邀宾客,无非是要趁着这盛会推出一批名花秀品,少不得要再排个花榜,当众选个”芙蓉花魁“出来。
花船上歌声暂歇,各色管弦之音放缓,渐渐消失。在万籁俱寂之际,忽有空灵清澈的箜篌乐音飘进耳廓,一位蒙着红纱的女孩儿缓拨弦线,款款行来,垂坠的乌发堆在胸前,更显肤若冰雪。她低垂臻首一步步迈出船头,箜篌声应和着步调,似舞非舞,夜风吹起她轻薄的裙摆,箜篌上华丽的流苏来回摇曳,女孩儿腰纤额秀,身形袅娜,虽未得见真容,其妩媚之态已可想而知。
花时已经猜到了,这等浮夸的手段,风月场上都用烂了,有些格调的都不屑参与。
四周船只都动起来,以花船为中心,将之团团围住,湖中游船实在太多,只有少数才能靠近花船,偏偏今夜在湖上的有不少是公卿子弟,富贵显绅,彼此相争,互不退让,有几艘画舫撞在一处,船上的人大声叫骂起来。
有楚东琅在船上,明月楼自然排在前面最好的位置,他搂着花时站在船头,本要静待好戏登场,偏偏那几艘船上的人骂个不停,花船上的乐声虽未停止,众人却也被吵得心烦意乱,再动听的音乐都难入耳了。
“我知道。”青年软绵绵地说。
“要做什么?”
“要——”他不说话了,楚东琅诱哄道:“要什么?嗯?”
花时慢吞吞地拍开他的手,眼也不眨地继续看着他,把前头那句话补充完了:“……也是让我快乐的人。”
楚东琅忍不住搂着他笑:“这么会说话?”花时仍旧乖巧地仰着脸,月亮温柔覆了一层薄薄的光辉在他绯红的醉颜上,把那艳丽的红色都染薄了似的。楚东琅看向他的眼睛,那一泓春水里头似乎闪烁着光芒,亮得惊人。他想,今夜天上没有星子,想是都落到了阿时眼里去了。
他不由低下头去亲青年的眼睛,花时也不闭眼,就这么睁着眸子任他亲,楚东琅道:“傻子,闭上眼睛。”青年像是不明白他的话,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周长而浓密的睫毛慢慢地交错,像蝴蝶温柔地振翅。楚东琅又说了一遍,他仍是不明白似的,只会朝他眨眼,楚东琅道:“这下可好,醉成小傻子了,连闭眼都不会了。”
荷田里绿叶繁盛,荷茎旁逸斜出,远处的乐声是几乎听不到了,倒有青蛙时不时地“呱呱”几声,皓月当空,银辉撒在湖面上,将小舟上的情景映照得十分清晰。
楚东琅把小几推开,挪到花时旁边,把人抱到怀里,低头拍拍他的脸颊:“还认得我是谁吗?”
青年仰头盯了他一会儿,白玉一般的鼻子皱了起来,他慢慢道:“你是——你是让我难过的人。”说着捂住了心口,现在那儿不疼了,他却还记得之前的滋味,沉甸甸地坠下去,重得喘不过气。
青年慢慢饮了一口酒,建议道,“我看不然。这二人胜过我许多,看看,”他指着花船上的那对玉璧般的双生子,点评道,“容貌身段都是生平罕见的,错过了岂不可惜?不如王爷把他们一块儿收了,后院又多两朵仙葩,您意下如何?”
“不好!也不可惜!”楚东琅斩钉截铁地道,他快快划动船桨,打算远离这“是非之地”,“今儿你还说我错过了绝美景致,咱们趁着月色去看看,倒另有一番滋味。”
这一叶扁舟远远地离开了人烟,往稠密的荷田中驶去,映在澄澈湖面上的皓月被船桨激起的涟漪撞破,散成荡漾的碎玉。
吓着了母妃,楚东琅心下也不安,此后倒不太玩这些个了,此时回想起来,当年众星捧月的时光早已远去,他身边的人,也大多都不在了。
正惆怅着,耳边乐声大作,楚东琅抬头望向画船,瞧见一对双生子携手行出,左边的手执檀板,一袭粉裙,似桃花初绽,右边的唇畔横一长笛,一身青衣,如青柳扶风。这竟是一对双生兄妹。这二人容貌之盛,不仅让那些看客沸腾,连见惯美人的楚东琅都有些惊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忽觉身上一凉,不由“哎呀”了一声,转头一看,原来花时弯腰,掬了一捧水甩过来。
青年甩完了水,面无表情地重新坐定,拿起碧玉盅啜了一口:“好看吗?”
花时道:“都看到此时了,不若等魁首评出来再走。”
“那要等到几时?”楚东琅说着,拉起青年的手往船尾走去,花时虽还惦记着魁首,却也顺从地随他去了。
秦甲准备的小舟大小仅能容二人平躺,上头备好了酒水菜果,楚东琅带着花时下了船,不要任何人跟随,打算自个儿划着玩儿。
花时双手扶在栏上,望着远处只余一片黑影的荷田道:“你来得晚了,白天看时,当真是接天碧叶,曜日荷花,景色殊绝。”
“嗯,那倒可惜了。”楚东琅不甚在乎地附和,从背后拥住他,手放在青年柔韧腰肢上,不自觉地摩挲着,“你喜欢就好,府里的荷塘还是小了些,不能和这青螺湖相比。”
说起荷塘,花时不禁想起在凉亭那夜的荒唐,脸上发热。恰巧此时前面驶来一艘硕大的游船,上面饰满了荷花,各色花瓣在灯光的照耀下,白的皎若月华,红的耀如霞云,粉的娇艳,黄的纯洁,当真是一艘“花船”。船上立着数位佳人,鼓琴唱曲,吹笙吟歌,夜风遥遥将乐声送来,清雅悠扬,风韵婉转,悦耳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