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王将军可真是出身不凡呐!如果我没记错,王将军当年还有个花名叫‘臻儿’?”
“可不是嘛!谁能想到我大齐镇北将军,几年前可是我帝都临晔城楠枫楼的一代名妓呢?”
“别说是当年了,就算是如今,王将军这绝伦容色,放到现在的楠枫楼里也能当个头牌啊!”
很快,连这点事也做不成了。
大堂中央乐姬演奏舞女轻舞,大厅两侧的宾客尽是些达官显贵,也都喝多了看迷了。便有些人,隔着那些舞姬的袅娜身影,目光迷瞪瞪直冲向王鸩。
“王将军可真是为我大齐立了大军功啊!年纪轻轻,人还长得如此清秀,竟又是个领兵之才!”
只是一瞬,蛇瞳便恢复成人眸。
宴席开始。菜品无非是一些宫中御膳仿制、临晔城流行的硬菜、粽子之类甜点。曲寒魄皆一一细细品了尝了,遇到喜欢的便夹起一筷认真研究,打算学一学,到时回蛇域给曲流觞做新菜。
她更是惦念着王鸩。
所以还希冀些什么呢?
王鸩笑了。众人惊慌错乱、忙着收拾混乱的大堂和自己的洋相,没有人能注意到镇北将军脸上划过的一滴微渺泪珠。
“东流,回府。”
曲寒魄步履极快,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王鸩怔在当场。
曲寒魄声音虽轻,可气息间充斥着怒火。王鸩从未见过曲寒魄发怒。如今这一怒便是震怒,连带着王鸩心底藏着的的希冀幻梦也被震得稀碎。
王鸩蓦地抬起头,目眦欲裂。他头一次想要不顾仕途不甘隐忍地起身反抗。他这样污秽肮脏便罢了,可是寒魄不能!寒魄……是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怎能容他们这般轻贱调笑!
可王鸩来不及反应。
“嘎啦”一声轻响。曲寒魄手中的酒杯蓦地化为碎片。酒液四溅,几滴洒在了她的脸颊眼尾,浸得那颗泪痣更加红艳。
国师府相当气派。坐在主位的自然是国师刘膺,还有一位便是贤王萧钟稷。萧钟稷旁边的从位还坐着一位文士模样的人。那人相貌清俊,眉宇间倒有几分武将风度。
曲寒魄倒觉得这人眼熟。
王鸩和曲寒魄相应入了席,洛东流在身后侍立,其他人也纷纷落了座,国师刘膺身着羽袍,举起酒杯哈哈笑道:“正值端阳佳节,特邀各位前来参加晚宴,还望诸位能尽兴!敬诸位一杯!”
曲寒魄看向大堂正中。乐舞已经撤下,堂中架大釜,釜内千百条蛇在汤中翻腾扭动,火刚刚架上,水温逐渐升高。它们嘶吼着它们哭喊着,它们想活。这些只有曲寒魄听得到。
达官显宦们的喧哗更甚。有说蛇性本淫食之壮阳的,有说自己曾经去过楠枫楼和花魁臻儿春宵一度过的,还有说贤王殿下花重金赎回王鸩不知哪般调教享受的……
人言蛇嘶。真吵,真吵……
刘膺笑笑,喝了口雄黄酒,拍了拍手:“各位同僚,端阳本就是祛除五毒的日子,今日某特备下‘万蛇羹’与大家同品,一来可驱邪除害,二来也可滋补身体。来人!上大釜!”
萧钟稷尚自喝着酒,他身边的那位文士闻之却皱起眉头。
曲寒魄离王鸩愈近。她有些无措。在人间的宴席上,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希望王鸩能说一句话或者看她一眼也好。
可她知道,现在最痛的应该是她的阿鸩。
她抬了抬微颤的手,可不知道要放在阿鸩的哪里,才能稍稍安抚他。
末了,曲寒魄轻唤了一声:“阿鸩……”
那些他想深深掩盖绝不被她发现的痛苦过往,那些或真或假狼藉的声名,如今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在临晔城的众人面前,他早就没了遮羞布,如今只有一层薄薄的纸挡在曲寒魄面前,能暂时遮蔽住他的不堪与低贱。
可如今那张纸蓦地被撕裂了扯碎了。
曲寒魄怔住了。她微微偏头,看向王鸩。可王鸩却如同傀儡一般举筷、进食,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
他从未如此惧怕过往事被人提起。不是已经不在乎了么?疼也好辱也罢,他已经不在乎了……
可他害怕,害怕曲寒魄真的知他低贱离他而去。
五年,他踩着敌人的尸骨当上镇北将军。宴席之上亦是仕路之中,他不能畏惧不能愤怒更不能羞愧,他必须平淡着面对这些人的调笑、侮辱、践踏,他得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在仕途上走下去,才有可能完成他最后的夙愿。
曲寒魄笑笑:“没关系。等以后我们再聊这些。”
王鸩眼眶有些酸胀:“我……”
“先去赴宴吧!”曲寒魄狡黠地亲了一下王鸩的脸颊。
王鸩只是笑,只是不动声色继续夹菜,吃菜。可他那捏着檀木筷子的手早已失了血色泛了白。另一只手隐于案下,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垂眸,不敢看身边的曲寒魄。他一筷一筷机械地夹着面前的饭菜,木然地送入口中,咀嚼,咽下。他强迫自己用吃饭做无谓的掩饰,只想有事做,逼迫自己不去看身边曲寒魄的动作、表情、眼神。
王鸩怕了。
又要开始了。
王鸩浅笑,从容不迫:“年兄谬赞。”
“贤王殿下可真是好眼光!谁能想到几年前一个身娇体软容色绝美的男花魁,能当上镇北将军呢?”
王鸩对这些饭菜似乎没有什么偏好,雨露均沾,每样都夹一筷尝一些。可是有的一筷深,有的一筷浅,若是认真观察也能看个分明。
阿鸩略微喜欢什么,曲寒魄也跟着去尝什么,然后细细品味。
夹菜,品尝,看阿鸩。宴席上仿佛就这点事。
酒是雄黄酒。
众人皆举杯,干了这杯开宴酒。只有曲寒魄懒洋洋地举了举杯子,抿了口酒。在衣袖和酒杯掩映下,开了蛇瞳,瞥了刘膺一眼。
果然有鹰族气息。
王鸩嘴角噙笑,眼中凝霜。
要结束了。
虽然他知道曲寒魄发怒多半与那蛇羹有关。可他更清楚,曲寒魄的怒,更与他的过往逃不了干系。
曲寒魄怒而离席,想必是已经……
厌了他,弃了他,觉得他恶心、下贱。
“哐啷!”大堂中的大釜瞬间迸裂。瓦片汤水四射,釜中千百条蛇径直向门口冲去。本是紧闭的雕花木门蓦地开了一扇,群蛇齐刷刷冲向那扇门,不多时便逃走大半。
达官贵人们吓坏了,惊叫不绝,连滚带爬一退几米远,洛东流惊愕,长刀出鞘,连一直谈笑风生侃侃而谈的萧钟稷和一旁的文士也惊站起身。
曲寒魄轻蔑一笑,将手中带着血的酒杯碎片掷在桌上,径直站起,正欲离席,又顿住,轻轻说了句:“我回府了。早些回吧。”
全身血液仿佛逆流。
曲寒魄攥紧了手中盛着雄黄酒的酒杯。
正在这时,有个不怕死的大官笑着喊道:“曲军师是个生面孔,想来在塞北与王将军打得火热,这才被将军带到帝都来。曲军师也是尝过王将军滋味儿的吧?如何?是不是很销魂蚀骨啊……”
外界的一切嘈杂纷繁全都不入耳不入眼,她只想用全部的听觉、视觉来捕捉王鸩的一举一动。
偏偏“蛇羹”二字,是每只通了人性的蛇妖的雷区。
随之而来的便是千百声悲鸣。那是蛇类的悲鸣。
王鸩身子一颤,还是没有看她。
曲寒魄往他那边凑了凑:“阿鸩,待会儿我们就回家。我们提前走,好不好?”
王鸩还是没有动。只是握着筷子的手开始轻颤。
这便是阿鸩的过往么?
懑,愤,苦,酸……
蛇的心跳本就缓慢。此刻的曲寒魄心蓦地停了跳,像是被缀满铅石又塞满凝土。血液仿佛都要冻住都要停流,只有眼眶里是热的是流动的。
他只是他。他不是“臻儿”,不是花魁,不是娼妓。他只能是王鸩。
他向来如此,五年如一日,早就无波无澜云淡风轻。他们自去笑骂,他自是他。
可是这次,曲寒魄在他身边。
王鸩蓦地用靴尖撞了一下曲寒魄的,嗔瞪她一眼。
这时二人身边并没有什么人经过,所以并没有外人看到二人亲昵的样子。
只有身后默默跟随的洛东流本来为王鸩捏了一把汗,看见二人复又这般,默默地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