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半旧戏服而已,他也只穿过一回,谁知曲鉴卿竟一直收着,四年了,还保存得这样好。
——他心里是有我的,从四年前便是。否则何以一直收着这件衣裳呢?
曲默这样想着,一时间几多欢喜,几多惆怅,真真感触万千。
“那是何物?”
曲默指着叠放在柜子上的一件青色衣裳。
“回公子的话,这是放在大人柜子里的衣衫。这不眼瞧着快入春了,今儿日头好,便拿出来晾晒一番,收回来熨好了再放回柜子里。”
曲默闻言,倒是消弭了怒气,心道:因为月翎行刺一事,自己已将老宅派到相府的铁卫清了个干净,都换成了金亁卫。曲鉴卿身边竟真有人这样能耐,能避开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藏匿在相府里?
齐穆不过在和弦居待了几日,便说有其人。曲默料想自己或许不察,可齐穆是北疆暗卫营出身,专司潜伏与刺杀的勾当,他总不会出错。
曲默道:“知道了。兴许是父亲有别的事指派给他,他才没跟着一道儿去。”
曲默心中疑窦丛生,却又隐隐觉得吴仲辽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朝邱绪道:“伯渊替我送兄长回去,我……有两句话跟吴教头讲。”
曲岩听闻曲默不肯走,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邱绪朝曲默点头示意,而后便去追曲岩了。
一时间,房内静可闻落针之音。
曲岩率先发难,只见他抬手掀翻了自己面前的桌案,碗筷酒盏叮叮咣咣落了一地,他起身冷笑道:“吴教头还是少插手别人家事。曲某不胜酒力,告辞了。”
吴仲辽那几个旧时好友,如今最多官至七品,在这遍地大亨的燕京自是人微言轻、与白身无异。此间吴仲辽与曲家兄弟起了争执,自然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曲岩一说要走,那几人也便匆匆附和,赶紧离开了隆丰楼这处是非之地。
不知是不是离京之日在即,又迟迟找不到曲滢萱的下落,曲岩的火气才这样重。
曲默只觉得烦躁,早知这样被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他说什么也不来。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打圆场,“没有的事,师父跟我说笑呢,兄长言重了。”
吴闻也赔笑脸,“舅舅吃醉了酒,监军大人莫要动气。”
“哦……”齐穆挠了挠头,抱拳行礼:“属下愚钝,您罚我罢。”
曲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还罚你做什么?你快跟上去……啧,给我滚!”
“是。”齐穆应下,将将走了两步,却又折返,“爷。”
曲默给邱绪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上前架着吴仲辽坐好,又道:“教头可别叫这往来的店小二看了笑话去。”
曲默这才道:“师父怎地和我这样生分。并非我不把您的事放在心上,有道是慢工出细活,那图样儿还没画完,更别说照着它选址造宅了。此事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万万不成的,您若是着急让师娘住进去,那我便先在京中买一处宅子让师娘她们先安置着,您也好安心地回北疆。”
及至宴中,几轮推杯换盏之后,酒酣正浓。吴仲辽突然问及齐穆,“我这要回北疆了,齐穆那小子也不来送送,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将他指派到咱们曲大统领身边做事的?”
同座的还有生人,曲默不好说齐穆的去向,也便打了个马虎眼,说齐穆被自己指派到外地去督查庄子上的账目了。
吴仲辽显然有些喝高了,黧黑的面颊底下也透着些许红光,他拽着曲默的衣袖,大着舌头问道:“曲家三爷,我……托你给内子建的宅子,何时能……能……”
十五正是元宵佳节,曲鉴卿不在京中,曲献远在亓蓝,曲默也便没有甚么好团圆庆祝的。
邱绪回侯府跟安广侯夫妇团聚去了,张吏又告假,曲默便跟当值的钱沛搭伙,两人在亁安山各吃了一碗元宵应付了事。
过了十五便算出了年关了,返京述职的曲岩与吴仲辽,这两日也得合计回北疆的事宜了。
可巧今日曲默看见那戏袍,便来了巧思。
曲默拿了官印,一走出和弦居,便急匆匆让常平寻了曲江过来。
“派人去充州,寻个戏班子。别说是我要找,也别说是相府要找,只问一句‘四年前充州庙会那日,有个青年商贩携一个……咳咳京城名角,那名角在你戏班子上唱了一折子什么戏?’”
他将那衣裳放了回去,交代侍女道:“别跟父亲说这衣裳的事,”
“是。”
曲鉴卿的生辰是正月末,粗粗一算也便是小半个月的事了。先前诸事缠身,曲默分不出心思来,如今是该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111.
送曲鉴卿离府后,曲默吩咐常平替他收拾衣物,他自己也跟着回了蘅芜斋。
在院门处瞧见将将背着包袱要出门的齐穆,曲默还愣了片刻。
“公子?公子?”
那侍女瞧着曲默拿着那衣裳,一动不动地看了有一会儿了。若不是他睁着眼,说他睡着了,都是有人信的。
“嗯……”曲默回过神来,轻抿双唇,勾出一抹掺着些许羞赧的笑,“哦哦……没什么。”
“我怎么不记得父亲穿过这种褪青色的衫子……”曲默走近了,将那衣裳抖开来一看——却是四年前他穿过的那件戏服。
那年在充州,他与曲鉴卿逛庙会时遇见唱戏的,他玩性大起,上去唱了一折逗曲鉴卿开心,那戏班子的班主便将这戏服赠与他了。
只是当时他是私逃天牢,着急回京自首。是以庙会结束后,他匆匆回到落脚的地方,便别过曲鉴卿回京了,也不记得那戏服究竟放在了哪处,被他带回燕京了没有。
齐穆颔首:“属下告辞。”
去亁安山前,曲默记起要拿官印——那东西现在还放在和弦居曲鉴卿卧房外的小桌上。
曲鉴卿走时带了不少东西,曲默去和弦居时,侍女正重新整理房中的物件。
“又做什么?”曲默咬牙切齿地问道。
得亏是在马车里被曲鉴卿哄了两句,曲默心里还算舒畅,要是搁平日,估计这会儿齐穆已经被他一脚踹出五丈远了。
“我跟着大人这两天,发现总有个人在暗处盯着和弦居,他约莫是大人的亲卫。方才我在落云轩的房顶上看出行队伍,那人却不在其中。”
房中剩下吴仲辽舅甥与曲默。
曲岩行至曲默案前,见曲默仍旧脸色阴沉着坐在原位,便压着嗓子沉声道:“老三,你还不走,待在这做什么?!”
曲默将要起身,谁料吴仲辽却大步一跨,也走上前来,问道:“曲默,你要跟他离开,还是留下来喝完这盅残酒?”
曲默抬眼去瞧,只见吴仲辽站得腰直肩平,唇角的弧度刚毅而冷漠,哪还有方才的那醉醺醺的模样?
谁料吴闻话音将落,吴仲辽便又道:“曲家自是家大业大,不过我听说曲默要跟那太傅的孙女成婚了,不知李家差不差这几个钱啊?还是说你曲默忙着奉承岳丈,连工匠也送去李家,已忘了一早在我跟前儿应下的事了?”
闻言,连一向在人情往来这些事上不大敏锐的邱绪脸色都有些变了,更遑论曲默与曲岩。
吴仲辽此人一喝点酒嘴上便没个把门的,胡天侃地无所不说。在北疆还好,军队里头等级森明,倒也出不了什么差池。可燕京不一样,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步行差踏便要以项上人头做偿。
“你……你少框我……”吴仲辽指着曲默,眯着眼笑,又对他那两三个旧友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打在北疆我便知道,你们几个可得帮我监督,若是他办不成事……”
没等那几人回话,倒是今日在席上一直不大说话的曲岩先道:“教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曲家还不至于少这几个钱。”
——吴仲辽托付曲默办事,这凭的是他二人的交情,原跟曲家扯不上关系。可曲岩这句话一出,便大不一样了。听着像护短,实则是在怪罪吴仲辽折了曲家的颜面。
吴仲辽携妻儿从北疆回来,托曲默给他建宅子,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曲默当时也满口应下了。可此事正巧碰上太傅要翻修国子监,双方因那画图样儿的工匠,起了些争执,还引得曲鉴卿纡尊降贵到亁安山亲自找曲默。那几日曲默正为了曲鉴卿大婚的事烦心,两人便大吵了一架。
曲默回去后一气之下遣走了那工部的匠人,宅子的事也便耽搁到了现在。
建一座住宅并非是十天半月之工,这本是吴仲辽与曲默两人的私事,吴仲辽此时在众人面前提及,又称曲默为“曲家三爷”,不知是何用意。
临行前,吴仲辽做东请人喝酒,请柬送到了亁安山,曲默也便去了,算是为曲岩与吴仲辽送行。
酒局定在隆丰楼,席间人不多,有曲岩曲默两兄弟、邱绪,吴仲辽的外甥吴闻,还有些两三个吴仲辽早年间的旧友。
人到齐了,一番寒暄之后便都各自落座。
曲默这没头没尾的一通指挥,曲江却不究其缘由,只道:“敢问小公子,这答案是……?”
“是。”曲默道,“若是有戏班子能答的上来,便出重金请他们进京。若那整个充州没有能答得上来的戏班子,便寻了充州地界唱最好的班子来。”
回了亁安山,便是巡守、练兵,一连两日无事。
往年曲鉴卿过生,曲默要么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便是不在曲鉴卿身边。这回曲鉴卿又是去江南养伤,约莫二月里才能回京了。
曲默先前还苦恼,等曲鉴卿回来了,要如何补办他的生辰。
曲家并非寻常富贵人家,田地铺子多如牛毛不说,又世代有子弟在朝中为官,曲鉴卿这样的出身,如今又位极人臣,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也见过了。若是想弄出些让他眼前一亮的花样来,实在为难人。
“我让你随行保护父亲,你……你这?”
谁料齐穆一脸无辜:“我是要去的。可若是跟得太紧了,容易被他们发现。”
曲默竟一时语塞,“你这是刺客做惯,一时还上不了岸了?我让你去护着我爹,没叫你去行刺!我跟他说过了,你会随行,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