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实在担心曲默的安危,邱绪都有些后悔来这一趟——换作写书信,还省得折腾曲鉴卿,让他“老人家”从病榻上起身一趟。
“那……我便告辞了,曲叔保重贵体。”该说的都说完了,邱绪见曲鉴卿不做声了,便自知到了请辞的时候。若是旁人或许还要寒暄几句,在曲鉴卿这处实在是不必费那许多口舌。
“嗯。”曲鉴卿稍稍颔首,吩咐道:“曲江,送世子回去。”
下人将卧房的火盆端了两三个到堂屋来,又关上了大门与几扇对窗,吸不进冷气,又有热茶润肺,曲鉴卿便好受得多。
“默儿性子乖张,说话不知轻重是常有的事。泰半是他说错了什么,被陛下留在宫中静思己过。世子不必过于忧心。”
“是。”
曲鉴卿握拳在唇边,压低了声响隐忍地咳着,一旁伺候的常平凑上来给曲鉴卿拍背顺气,好容易才止住了。
——禾岐说那一箭擦着肺了,腹腔里又有积血排不出,他身子养蛊虫被掏空了,伤口愈合得慢,受伤的脏器自然也如是。是以受伤后昏迷了三日,如今又卧床数天,还总是不见好。
“无碍……你继续说。”曲鉴卿面色发白,他单手撑着额头,似乎项上头颅有千金重,颈后随手绑住的头发也滑到身前来,挡住了那瘦削许多的侧脸。
“请进来。”
原该去落云轩议事的,只是曲鉴卿实在起不了身,便让曲江把邱绪引到了内院。曲鉴卿如今住在曲默的这处,邱绪少时来惯了,一路上轻车熟路。
“曲叔,小侄今日来原是为的涤非,他早上跟我一同入宫面圣,然而到现在也不曾出宫。”
燕贞倒是不急,他将掉在地上的蜡烛捡起来放回灯座,又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吹着了,点明蜡烛,而后将身后的车帘与竹帷都拉了下来。
“爷,走不走?”外头小厮站在车下,低声恭谨地问道。
“我跟他有几句话说,你先去路口候着。”
自那日邱绪带燕贞离开相府之后,两人便没见过面,期间邱绪还被曲默关了起来。现今邱绪这般冷漠的态度,想必是知道了实情。
不过被邱绪迁怒,也在燕贞意料之中,他笑问道:“生气了?”
“你我之间的情分谈不上生不生气的,王爷万莫再说这般狎昵的话。”
邱绪揉着手肘,挑开窗帘,喊道:“怎么回事?连个马都管不住?”
“不怨马夫,是我挡了道。”
只听一管熟悉的嗓音,而后那人便掀开车帘,探身进来,笑意盈盈道:“磕着哪儿了,我瞧瞧。”
且二月中旬照例是皇宫里添人丁的日子,负责皇帝安危的殿前司侍卫,大多都是金亁卫出身。一个废太子的尸首和皇帝的安危比起来,实在无足轻重。
是以皇陵吴疴的事须先搁置一段时日,否则正月里不好好操练手下的兵,到二月交不出人,那便是实打实的渎职。
近来事多,一股脑地全堆在过年这个节骨眼上,邱绪只觉手头公务纷杂冗乱,躺在马车里烦了一路,眉心都拧成了川字。
106
适逢深夜。
曲鉴卿病中精力不济,每每凝神落笔,不是头晕眼花,便是手腕抖得不成样子。短短百余字便写了半晌。
昨儿个大雪洗尘,今日的夜空便万里无云、澄净空明,唯有一牙儿弯月挂在墨蓝的天幕上,亮得出奇。
别过曲鉴卿,邱绪打道回府。
今儿是他最后一日住在侯府,明日是初五,他便要回骁骑营了。曲默在宫里凶吉未卜,亁安山那边只留钱沛、张吏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有人回去主持大局。
两人都心知肚明:曲默虽然不是个正经循道的性子,但在正事上一向是有分寸的,且此事也绝不会是“静思己过”这样简单。
曲鉴卿既然不愿意多说,邱绪作为一个小辈便也不好挑破。何况邱绪本就不期望能从曲鉴卿这处得到什么消息,他此次到相府来为的就是报信儿,将亁安山诸事说与曲鉴卿听了,好方便曲鉴卿想法子助曲默脱困。至于其他的……那便不是他能插手的了。
权利中心的政治斗争,从来都与一个异姓闲散侯爷家的世子无关。
“是。”邱绪应着,却心想:也难怪那日曲默如此着急,这实在不像曲鉴卿——眼前这个虚弱的男子,何尝有半分以往那个冷峻狠戾、不怒自威的权臣样儿?
如此想着,邱绪松泛了不少,在曲鉴卿面前,也少了几分继承自幼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将今日面圣的起因,亁安山的吴疴一事,还有曲滢萱的失踪案,有详有略都说与曲鉴卿听了,却独独隐去了燕贞这号关键人物。
“……亁安山一事虽涉及皇陵与废太子,但罪不至死,便是要罚也该有旨意下达,不知为何一整天都不闻消息,也不见涤非出宫。我心里总没底,怕出别的祸事,这才贸然来访……”
邱绪端端正正地坐在蘅芜斋的会客厅地方,用词斟酌,神情紧绷,比面圣时还要庄重三分。
“嗯,我听说了……咳咳……多谢你亲自跑一趟报信……”曲鉴卿坐在主位上,他身上随手披了一件厚袄子便出来了,到堂屋吹了冷风,免不了要咳嗽。
“曲叔,您……”邱绪忙关切道,话却只说了一半。
“是。”
闻得主仆二人对话,燕贞低头勾唇浅笑。“你还是不够狠心。若换做是我,便再也不给你独处的机会。”
燕贞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他架着漆金的拐杖,有些费力地上了马车。燕贞原是有练武的底子在身上的,但因着一条腿不大中用,是以那姿势说不上狼狈,但也绝不算体面。
邱绪见了,也没去扶,只是坐在车中,冷眼看着。
燕贞在邱绪对面坐定了,轻喘了几口气。车中原先燃着的灯因着方才那一颠簸灭了,唯有月亮能照进来些微的光亮。
是燕贞。
邱绪面上的神情有一瞬地凝固,而后略带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张口便是讥讽:“这不请自来的把戏,王爷玩的是炉火纯青。”
燕贞深更半夜地出现在回侯府的必经路口,总不会是闲逛。定是算好了,特地在这儿等着邱绪。
“吁!”临到侯府的关头,在一个弯道口,驾车的小厮忽而勒紧缰绳。
马嘶鸣一声,堪堪刹住了,车厢却惯性一摆,险些撞着墙。
邱绪没设防,猛地一颠簸,手肘撞在了车厢上,“嘶——疼疼疼……”
将桌案上的纸拿给旁边的铁卫,曲鉴卿吩咐道:“找人送去老宅,给族长。”
“是。”
话才将将落了,门外便有曲江通传:“大人,安广侯世子求见。说是事关小公子,让您务必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