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与命运抗衡。
“我去。”
他叹息,睁开眼。
他又想起了他父王那双浑浊的眼睛,粗糙的大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可汗,父王?
他那时他这么问他,天真又不解。
武襄怀颔首。
“是。我是大汉的将军,我当然希望你死。放你进京,已是险着,我不会再冒更多风险。仍旧是那句,我给你这条路,选择在你。”
图瓦什闭眼,感受到冰寒刺骨的晚风袭上面颊,不知怎的想起那个女巫的预言来。
他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嘎吱嘎吱,轧在雪上,越来越清晰。
砰,砰。
脚步声逐渐远去,原地转圈,远远近近,停了下来。
武襄怀注意到他动作,摇头。
“我不是我那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二弟,更不是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老一辈人。可以的话,我一场仗都不想打,一条命都不想失去。所以,我给你一条路,走不走,你自己选。”
“说。”
他听外面的声音。寂静,有风声,无雪声。
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知到了哪里。
砰砰。
想图瓦什是不行的,会一直醒到狱守来送早饭的稀粥。想以前打的胜仗也是不行的,会生气,明明有更好的法子,他当时竟然没想到。
要想小时候,他在昭台宫的那些日子,一个下午坐在打开的窗台前,握着笔尖干成竹笋的毛笔,看墙外垂进墙内的柳枝,微风拂面,春阳和煦,燕子啁啾,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坐一下午,然后奶娘来敲门,喊他吃晚饭,梅菜扣肉,焖汁豆腐,蒸米糕。
要想墨锭在加了水的砚台里推磨的清香,玉镇纸透得像春水一样的绿,指节敲上圆肚的瓷笔筒有些闷却干脆的声响,和偶尔从草丛里跳出来的蚂蚱。
他起初还会打拳练功,后来就想人之将死,短短一辈子也快拼了二十年了,不如就让自己休息休息。将军老了还卸任去城郊山上过农家生活,闲情逸致,他虽然落到这步田地,也可把混吃等死当做犒劳。
一日什么都不做,是有惬意,但更多的是迷茫,于是便想,不如睡觉。以前行军打仗,少有美梦,现在见不到太阳,也能睡到日上三竿,可偏偏一夜无梦。几日之后,醒着犯困,困了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后天便是他出去见太阳的日子。
武襄怀颔首。
“一言为定。”
二月二,龙抬头。
图瓦什张大了眼,垂下眼皮,笑得无可奈何。
“是他。我爱他。”
“今夜,你一人来关城西南角外,我去见你,将地图给你。你要同时将我们的约定书成文,略去我交付你地图一事,并写明你将可汗之位交给了谁。你们二人签名押印,突厥、汉文各两份。你或他若反悔,我即日出兵,将你们送回大食。”
“老一辈人积怨太深,又重威德,你要命令他做事,他自然不听。我是可以向皇帝禀告你意图,但当今圣上年少,尚不知进退,又要树立威信;霍临犯的是叛国罪,就这么拱手让给你,有辱大汉脸面,必是不应。你要夺回他,只能打进长安,但现在嘉峪关你就已经攻不下了,又要如何进长安?”
“我有三万精兵在路上,七日之内就能抵达这里,你凭什么断定我拿不下嘉峪关!”
“呵。”
“我会死,死在见他的路上。”
武襄怀见他凄楚,心有动容,告诉他:
“霍临被判罪,是因为他在公堂上告诉判官:他爱你,他认罪。”
因为我生来如此。你也是,我的儿子。你是族群的头狼,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无法与命运抗衡。
命运。
到最后总是命运。
我尊贵的汗王,您会拥有美满如日神月神的婚姻,无尽的沙漠、草原与海波皆是您掌中之物,旁人见了您就忍不住屈膝高呼,为您的荣耀献上忠诚与鲜血;而您,上帝之刃,诸神的儿子,将名留万世,与您的爱人一道永不为世人所忘。
汗王,您千万不可去远东之地,那里恶魔行走在人间,同胞相杀手足相残,父母生啖儿肉,少年痛饮母血,白骨铺地,人皮当旗!您的生命之火会在那里终结!
你将来会成为可汗。你会亲手杀死敌人,处死臣民,必要时甚至要自我牺牲来保全整个种族的延续。
图瓦什齿间出声。
“我给你两张地图。一张告诉你如何从此地避开城关入长安,一张告诉你如何走郊外皇陵墓道进地牢。顺利的话,半月你便能见到他。但你得向我保证:一,退兵至玉门关外;二,百年之内,西突厥不会进犯我大汉一步;三,你卸任可汗,并向你的继任者传达我们之间的协议;四,你只能一人上京,但凡你多带一个人,让我发现,我立刻将你行踪公布天下。最后,我希望你见到他,无论如何,不要逼他。”
“你要我一人上京。你要我死。”
他分不清这是真是假,迟疑片刻,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图瓦什。
他叩两下门,期望有人走过,发现他在这里,在等一个人来。
他好冷,也好饿。
砰砰。
他从春季过到夏季,想起那些汗流浃背,藕节与西瓜,秋风起,落下一地金灿灿的叶子,吃鲈鱼了,加两件衣服,炉火烧得人暖,入冬了。
漫天大雪,从顶而降。红墙绿瓦青石地,全都被霜冻住了一般,又冷又硬;但雪是软的,白雪皑皑无人迹,方圆之间就是仙境。
他坐在院门的阶前,头靠在又厚又沉的门板上,握住铜狮子头口里的圆环,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雪落在他膝头。
他想着,让自己开心些。死时得偿夙愿,世间几人能有。他该幸福无悔。
他卧在还有些潮的草垫之上,枕着自己屈起的胳膊,打了个哈欠,算算也距吃过晚上僵得掉渣的馒头有段时间了,便闭眼睡觉。
他有了些催自己入眠的经验。
昨夜他听到了惊雷,淅淅沥沥的雨声。地牢里渗了些水进来,有股泥土的潮味。今年该是风调雨顺。
西北的战报自从送来一封“正月十七,武襄怀领五万军来援,嘉峪关守成。突厥人和谈,退至玉门关外。协议另附。”的战报后就没了消息,也不知后续如何。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提到图瓦什,也是好消息。霍临只能这么劝自己。
无事发生,这牢里就如死一样寂静。
“好。”
图瓦什应了,
“另有一事。我答应大食国王将他女儿送回去,你若见到,麻烦护送到玉门关外,自有人去接。”
武襄怀轻笑,
“今日正月十六,七日后正月二十三,你拿三万五对我五万三,我又占尽地利;我算你是突厥百年出一人的神将,拿下嘉峪关少说也要十日,到时已是二月初二。此地行军至长安,马不停蹄也要十二日,更何况你还要一路攻城,必不止十二日。霍临二月初五斩首,你再快也赶不上他人头落地。”
突厥汗王双目血红,凶如饿狼,手握在刀把上,似准备下一秒就先叫他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