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im。”
图瓦什含着他的唇肉,暧昧不清地发音,不愿放手。
“我要救你。我要你跟我走。”
不会放手的。他双臂用力,脸颊和他隔着一根冰凉的铁杆,胸膛也无法贴合上。他不会放手的。他吸吮他的舌叶,揉弄他的鼻尖,抱在他腰后的手抓按他的背脊,怎么抱也抱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他骤然松开他的双唇,看见他双目迷茫而氤氲,又吻上去,咬住他的唇肉,听见他痛呼,松开,咬他的鼻子,吻他的脸庞,吐着气,说:
“喊我im。”
他仍旧往里伸着手。
是真的?
霍临懵懂地碰上他指尖,碰到了,有些潮湿,炽烫,一把被他攥住整张手,扯了过去。
他要怎么承受他的眼泪、他的哀求?
明明说了不会让他哭的,他却要成为最大的罪魁祸首。
他忽然看向另一侧的走廊,漆黑的洞口死寂一片,他却脑仁轰响,心跳越来越快。
狱守应完,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夜班换人。狱守收走了他面前的碗。
他望着对面墙壁上的火把,看火焰燃烧,看凹凸不平的石砖面,看泥黑的石砖缝。耳里有吱吱的声响,他扭过头去,墙根处钻出来一只窸窣的老鼠,鼻尖耸动几下,立刻顺着墙根窜去了墙角,没动静了。
这回多给他一个馒头。
“明早断头饭,有什么要吃的,告诉我,尽量帮你弄。”
霍临拿过那碗稀粥和馒头,答:
不,还有,我爱你。他要告诉他,给他一个吻,一个拥抱,要他安全回到大漠,不要记挂自己。往后还有几十年好活,将军是对的,他要让他不要放弃再去寻找爱。天下间少一个榆木脑袋的霍临无足轻重,他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最好是一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愈合他妻死子亡的伤痛,让他享膝下天伦之乐。
没有家人,真的挺难受的。
他想到这里,不知怎的笑了出来,带了泪。他在将军府天天和两位公子打架挨打,烧柴挑水,剥鱼洗菜,忙碌一天倒头就睡,隔天又是天未亮就起床晨练,脑子想的全是今天厨房备了什么菜,后山哪颗石头下面藏了个兔子洞。吵吵嚷嚷一大家子,他死到临头,却最怀念昭台宫里和乳母相依为命的日子。
他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分一秒从未这么煎熬过。
死亡逼近,他却没了小时候体会到的那种彻骨的恐惧感。
“霍临!”
他睁开眼,一只手已伸到了他身前,努力够着,怎么也够不到他。
是他的爱人的声音。
不。他不能逃。
臣犯下的错,臣一人扛。
对他口诛笔伐,载他奸邪无道,毁他曾经功业,除他家世姓名,他全都受得了。他仍可当自己心里那个刚正不阿、戍守边疆的大将军。犯错受罚,天经地义。他在刑场上面对刽子手的银刀、百姓的辱骂指点,虽刺耳伤人,但他受得于心无愧,死也瞑目。
他不能逃。
你想当英雄,要气节,认罪赴死,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是胆敢反悔,或求我饶你一条命,我当然有法子救你,但你会知道,你什么都不是。
那么多人命,那么多战火,全因他而起。
不。不行。他不能跟他走。逃狱?不。这不对。
他抱住自己的头,遮住自己的双眼。深呼吸。不。
臣愿以死谢罪。
图瓦什来了。
他就在这里。
他胸腔内一阵炙热,心跳仿佛陨石坠地,地震山摇,迸落一地焦黑的火花,随后却是数九寒冬,让他脑髓发麻。
“我爱你。”
再吻一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另一侧的漆黑廊道中。
他就像一场飓风,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搅乱一切,什么都没留下。
他的爱人戴着兜帽,帽边因脖子扭转而遮了半边的面颊,露出一只睁大的黑眼睛和垂到肩前的卷发,小臂停摆在腰前。他一只脚已迈了出去,却一步也没走,就这么僵硬在原地,仿佛一尊石砌的幻影。
太有血有肉了。他可以看见他鼻尖呼出的白气,云团一样消散。他可以看见他眼瞳微颤,眼眶升上红色,潋滟起水光。他可以看见他手指发红,圆润的指甲透出肉色,虎皮护臂在手背上盖下一片半圆。
他身上似乎有沙漠的味道。夜晚的,阴凉的,咸湿的潮气,有月亮另一半不可见的阴影,有鲜草地的湿润。但在那身布袍之下,有火热如烈阳的躯体,奔流似岩浆的血液,有热浪滚过无垠大地的磅礴,有亟欲喷薄而出的铺天海潮。
他刚说到这里便听见遥远走廊外铁门开阖的声响,怵然惊醒,与他分开,抚摸上他侧脸,恋恋不舍,
“我会回来。明天晚上,我带你走。”
匆匆掠吻他唇面,收回手,站起来,又跪下身,说:
霍临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挣开看清楚,一动便被他更紧地抱回去,留恋双唇。
“什么?”
他问,吸进了他呼出来的空气,又被吻上。
吻住双唇。
他的唇面干燥而略有起皮,却是软的。舌头急忙从唇齿之间闯出来、闯进去,攻城略地。他吻他的舌叶,也是软的,就在他的味蕾上,可以拥抱到。有唾液,有猝不及防的呼吸,有痴傻睁大的双眼。
图瓦什另一只手臂也穿过牢柱,抱在他腰后,将他紧紧压向自己,听见他闷哼一声,扭了头似乎要逃,立马扣住他的后脑,舌尖舔到了他的舌根。
他撑起身,看见他流泪,粗黑的眉毛纠结,听见他哽咽,又太虚假了。
他怎么都不会在这里的。
“我迷路了,没找到地方,我太晚了,我来晚了。”
他要来了。
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开始心跳加速,手心里湿漉漉的。
他下了一天的决定,想要对图瓦什说什么、做什么,时刻一步步逼近,他却临阵怯场了。
好像难的不是去死,而是面对他。
“酱牛肉,黄酒。”
珍宝斋的酱牛肉是真的好吃,但他不奢求了,是一个东西就行,不行也算了。
“行,给你弄一块。”
不知九泉之下能不能见到他娘。楚地绝色,他一面都没见过,好不遗憾。对着镜子,他也没觉得自己长得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怎么都想象不到他娘该是长怎样。
要是见到,他咧嘴一笑,他要告诉她将军曾经爱慕她,不知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些秘辛往事来。
狱守又来巡,带了晚饭。
他坐在牢门前,盯着两个时辰一巡逻的狱守,想他必不可能伤到图瓦什。图瓦什来了,他要告诉他自己不会跟他走。他可能会哭,逼迫他,诉说痛苦,可他又何尝不痛苦?
愿来生再见,不是敌人。
他要拿着他的手,告诉他这句话,或许是他唯一的遗言,他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话语不可信,得以行动彰显,而他也已做得足够清晰。
逃算什么?
他拿下遮住双眼的小臂,上颚哽咽了。
他不能走。
是他犯了错,是他执迷不悟。
他不能不付任何代价,就这么一走了之,潇洒快活。
你不是你以为的英雄,你救不了任何人,还要求别人救你,你出尔反尔,肩无担当,是个真小人伪君子。
可臣已是死罪,死也轻如鸿毛,不如以臣为儆,宣示天下,反有些用处。
自尽于牢中,与逃兵有何异?
不。他不能跟他走。
图瓦什来了。
他有危险。
他来这里不是羊入虎口?为什么?
霍临呆跪原地,指腹摸上自己嘴唇,湿的。
是真的。
他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粗草垫上,望见石牢顶上森冷的青砖,角落盘结着絮状的蛛网,积了许多灰。牢外墙上嵌着的火焰轻轻摇,狱守腰间别着大刀,行走间刀鞘撞在大腿上,闷声一步步过来,瞥他一眼,无事发生,继续转弯巡逻。
如果是梦,那太好了。
霍临想着,又闭上眼。
他听见奔跑,一阵风扑到他面前,带进牢外的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