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一直在说谎。”夜凌云的声音像被浸在冰窖里。
“呃准确地说,我只说过一次谎,其他的句句属实。”火麟飞试图重拾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信誉。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夜凌云面无表情地抱起肩缩进椅子里。他看起来像是在生闷气。
“但你知道这根本不会发生,只要我还是我。”火麟飞近乎着迷地望着他,声音轻缓又柔和,此时那片赤红中只有他的倒影。
一丝细小的难过攀上夜凌云的心头,这不应该。我很遗憾,那个声音无不伤感道。突然间他感到疲惫与厌倦。追忆过去对现在的他百无益处,而他放纵自己被记忆挟持。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情况毫无进展。
然而在经过这些无关紧要的谈话后,他看待事物的角度增添了微妙的变化。他明显察觉到火麟飞在试图发掘甚至影响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第四平行宇宙没有白昼,曾经没有,未来也不再有。
因为他已将初生的太阳亲手射落。
我仍希望你能自由遵从自己的心,得到真正的幸福与欢愉。
“哈,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火麟飞的双瞳熊熊燃烧起来,那其中汹涌着狂热与激情,“那么恭喜,冷血无情、铁石心肠的夜凌云又回来了!”他赞许地拍拍手。
接着他略顿一下,露出真挚的微笑:“这是自我死后最快乐的一天,谢啦。”
“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已追寻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次真的要说拜拜了。”
他望见朝他递出的橄榄枝。握住它啊,那个声音又一次叫嚣道,它是你通往光明的捷径。你不想经历另一种生活吗?你甘愿一辈子行走在黑暗中吗?
不,我宁做暗夜里的强者,也不愿成为沐浴在阳光下的弱者。
于是他扔掉了那束橄榄枝。在少年由希冀转为失望的目光中,它迅速枯萎。
“请你,再次杀死我吧,”火麟飞微笑着向夜凌云张开双臂,像是在讨要一个拥抱,“为了你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夜凌云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良久后他说道,“不。”
“你在小瞧我。”他有些恼怒地眯起双眼,“认为我不能控制自己?”
为了从这里离开,他放下了他的尊严,卸下了他的伪装。然而坦白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困难。吐露出这一切后,他反而感到如释重负。
他终于卸下了包袱。
对火麟飞来说,这足够了。他脸上扬起一个满足的笑容:“我知道,我都知道。”
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感缠住了他,他惊惶地发现自己正在变得多愁善感,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
“火麟飞,”夜凌云突然开口道,“我要走了。”
他已没有必要在此地继续停留下去。他从不为逝去之物驻足。而再待下去,他可能被永远困在这里,禁锢在他感性的意识中。每与对方度过一秒,他都会被削弱一分。
“告诉我吧,夜凌云,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难道你连已死之人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吗,这就是强者的风范吗?”
“原来你就只是一个懦夫,我真是看错你了!”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又谈何救我?由弱者来拯救强者,不觉得可笑吗?”夜凌云轻蔑地说,“知道吗,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侮辱我。你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
“这就是你为什么体会不到爱与快乐等感情,你总习惯于扭曲别人对你的关心。”火麟飞又开始叹气。
“知道我怎么想吗?我不在乎。”夜凌云的声音轻柔又恶毒。
“难道你承认自己是弱者吗?强者永远会正视自己的内心。”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夜凌云的眼底结着一层厚厚的霜,他咬紧牙关,“你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想让你快乐,我不想你——”火麟飞顿了顿,悲哀在他脸上浮现,“在那无谓的强者之路上被耗尽,最终因此而死。”
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可我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它,去相信你。你太过弱小,无法击败我,更无法向我证明你的信念。这就是弱者的局限性。我们注定不能走在一条道路上。
然而,这个可能性已经出现了,它极其细微、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夜凌云。这最终会瓦解身为强者的他,这会使他之前为变强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他将再不是一名心无杂念的强者。
为此他开始感到恐慌,他不得不及时止损,纠正这个错误。于是为使名为“夜凌云”的机器能正常且持续运转,他像清除故障一样抹除掉那个少年的存在,永远地掐断了可能使他动摇的源头。
夜凌云是铁石心肠、意念坚定的强者,不为任何事物停下追寻极致武道的脚步,不会被任何感情绊住手脚,不因任何外物改变自身的信念。成为强者是他毕生也是唯一的追求,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牺牲一切。他已为此做了那么多,抛弃了很多,也忘却了很多,比如对弱者无用的怜悯,比如去爱的能力。若有困难挡在面前他就解决它,如有人妨碍他就将其彻底消灭。
一切只为了变得“更强”。不停地追逐着,追逐着,直至来时的路都已被岁月的沙尘掩盖,直至脚下已铺满累累白骨。他攀登在通向“至强者”的无尽阶梯上,可尽头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又一天在深渊中瑀瑀独行时,一束光从罅隙中探进来,引得他为此驻足。它让终日生活在黑暗中的他有片刻恍惚,它引诱着他去撕开那道缝隙,去往外面的另一个全新世界。
多么离奇,他怎么可能无法从自己的意识中醒过来?更重要的是,他怎么能,希望这个他亲手杀死的敌人仍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时候你本可以俘虏他,而不是杀死他,那个声音指责道。你后悔吗?
不,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之一。就算留下了火麟飞,对方也不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只能选择除掉他永绝后患,不然他和超兽战队都将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不要让我再次杀死你。”
火麟飞只是轻笑一声,“本来以为我们还能再友好交流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坦白从宽’环节了。毕竟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没什么耐心,”说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是不是也被我传染了?”
紧接着他正色道:“我并不存在于现实,我只在这里,你的脑海中存在。而我会出现在此,是因为你的意愿——你想要再次见到我。”
“你。”火麟飞毫无廉耻感地笑起来。夜凌云有些无奈地捏捏眉心,天知道对话为何滑向了奇怪的轨道。
火麟飞瞧着他的样子放声大笑,他的大嗓门震得夜凌云耳膜生疼。待平静下来,他认真地注视着对方:“说句实话,夜凌云,你想不想和我做朋友?”
我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那个声音又一次说。但脱口而出的却是:“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
夜凌云心下一惊,急忙想抽出手。多年养成的战斗反射告诉他应该立即反击,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全部气力,再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牵引着他的手,缓缓按上其胸口。他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但接下来,火麟飞只是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胸膛上。
“感觉到了吗?”对方攥紧他的手。
夜凌云僵住一瞬,随即有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这具身体没有心跳声。他触电般缩回手。
“我已经杀死了你。”他一字一顿道,“我亲眼看见亡月劫斩断你,和你们所有人的身体。”
“所以,你今天是来向我复仇的吗?”
他突然感到无端的失望。恐怕这才是对方的真实意图,由无意义的仇恨驱使着。之前的一切花言巧语不过是为稳住他所采取的计策。过家家般的幼稚游戏是时候该落下帷幕了。
“我们继续提问,若你再向我隐瞒什么……”他威胁道。他已渐渐失去耐心,甚至开始考虑动用武力逼迫对方。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疾行冒进实乃大忌。
“你就怎么样呢?”火麟飞直直看向他他,目中晦暗不明。
夜凌云的心脏猛地一缩。不,不对劲。
“我建议我们出去之后再来场比赛,辩论还是比武什么的,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赢。”火麟飞半开玩笑道。
夜凌云不屑一顾,“我接受你的挑战,但无论过程方式如何,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有无能的弱者才不了解自己的真正——”突然他硬生生止住话头,如一台运作中的机器被按下暂停键。这招来对方奇怪的目光。
他突然清醒过来。他陡然发现自己陷入了无意义的消耗中,与对方的琐碎对话对离开这里起不到任何帮助,而他浪费了大把时间沉溺其中。
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与火麟飞同处一室,他就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苍天在上,他现在简直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幼崽。而他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对方,实际上他也说过一些违心话。
“再骗你我是狗。”
夜凌云用眼角余光瞟了火麟飞一眼:对方正像小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古板,苛刻,不近人情,这些都和“有趣”沾不上边。
“为什么这么认为?”
“怎么说呢,”火麟飞挠了挠头,“没准是因为我很中意你才这么认为。”他眨眨眼,“你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与对方向他说谎相比,违背规则倒算小事。可接着这种荒谬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对方有何义务对他说实话?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因何而气愤:是火麟飞对他说谎这件事,还是他对对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究竟在气火麟飞还是他自己。
“嘿,别这样,都是我不好啦。”火麟飞讨好地笑笑。他把椅子转过去,倒坐在上面,并把下巴搁在靠背上眨巴着眼瞅着夜凌云,“我不该对你说谎。”
“我不想跟破坏规矩的人讲话。”夜凌云硬邦邦地说,把头扭过去不再看他。
还是你认为你能左右我?夜凌云在心底不以为然地冷笑起来。
“告诉我,火麟飞,你究竟想要什么?”他直接了当地问道,“不如痛快讲出来,对你我都有好处。”
“刚才一直拐弯抹角的人是谁啊?我说过我不会害你。非要说的话,那与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有关,但这我目前可没法告诉你。”
“我曾真心邀请你加入我的行列。”最终夜凌云说,这已是他所能道出的最直白话语。他从未想过和谁成为朋友,强者不需要朋友。但在那一刻,他愿意以成为朋友为条件换得对方的投诚。
他从未和谁成为朋友,可他愿意为此一试。
“你本可以在我这边大有作为,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离开前,夜凌云扭头最后看了一眼火麟飞,像是隔着另一个时空与维度——对方仍擎着笑意望着他。
“再见,火麟飞。”他轻轻说,接着推开门,毫不留恋地踏出去。
刚迈出门,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他已站在云蝠殿外的了望台上,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夜空。
他已不再需要这种方式来鞭策自己,这是一种懦弱的逃避。
“那就要知道,你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我了。我会一直在你左右。”火麟飞笑起来。
“呵,”夜凌云嘴角勾起自信至于傲慢的笑意,“若想纠缠我,就尽管来吧。”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切迅速消退,除那扇门外,其余的具体器物都消失不见了。他们被星空一般的数据海包裹起来。
“啊,时间到了,看来我们就要说拜拜了。”火麟飞略显遗憾地感慨道。
“不过先别着急,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条件。达成它以后,你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他注视着对方,那双眸子甚至能与漫天繁星争辉。
“你终于肯说实话啦?”火麟飞期待着瞧着他,“我听着呢。”
夜凌云是一个坦荡的人,可他同时又抗拒那些真实存在的事物。现在,他要真真正正看清自己,做一名强者应做的事。
他狠下心,异常艰难地,像受到什么折磨般说道,“我曾想成为你的朋友,我曾希望你还活着,我也曾……被你影响,虽然程度很轻微。”
火麟飞喋喋不休起来。自从知道了他只是臆想出的一团数据后,夜凌云的心情就变得很微妙。他真的那么在意这个死去的人,以至于要在脑中捏造出他的存在吗?现在他有机会仔细观察之前他未能在少年身上注意到的细节——对方说话会有各种零碎的小动作,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情绪激动时眼睛颜色会加深。他看起来是那么真实生动,就像活生生的火麟飞。
夜凌云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涩。火麟飞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惋惜地想。而面前这个“亡魂”,只是想要一个出自真心的答案而已。
可你都已经死去,知道这对你又有何意义。你不会因此复生,我也不会因此改变我的信念,冥王的铁骑仍会踏平七大平行宇宙,强者还是强者,弱者仍是弱者。
“没关系,我也不在意你怎么看。”然而火麟飞又换上一副笑模样,“我们扯平了。”
夜凌云冷眼瞧着他,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们本质是一样极度固执又自我的人。
“好了,你究竟想不想出去?其实条件一直都很简单,只要你说出你的真实想法。”火麟飞催促道。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夜凌云沉默地闭上眼睛。他想起少年的张扬笑容,想起他战斗的身姿,想起他绝境中也不破灭的斗志,最后画面定格在对方向他伸出的手上。
“我很乐意与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你怎敢用你的准则来评判我?我从不需要那些那些东西,收起你令人作呕的怜悯。”夜凌云咄咄逼人道。
对成为强者近乎疯狂的追求早就不再是负担,它已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生活不可或缺也是举重若轻的一份子。他就是为此而生的,哪怕有天会因此殒命,他也无怨无悔,甚至那是一种另类的荣耀。这是他的宿命,更是他的选择。
“夜凌云,夜凌云。”火麟飞呢喃道,“我要如何拯救你……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明白?”
这样夜凌云就又是一名合格的强者了,不会动摇,能一直心无旁骛地向着目标迈进。
“你还是不肯正视自己的内心,这样你永远无法离开这里。”火麟飞叹了口气,“只有认清自己,你才能真正走出去。”
“所以,告诉我实话吧,夜凌云。在这里,在你自己的头脑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我是你“创造”出来的,实际上,你可以想象你在跟另一个自己对话。”
然而对于整个深渊来说,它太弱小太微不足道了。那束孱弱细微的光无法照耀整座深渊,更无法照亮他的心田。可它发现了深渊中的他,径直把自己的光与热洒向他,并热情着招呼着:来呀,来到光明之地啊,我们一起!那一瞬间,在它的眷顾下,他已石化的心突然想要发芽开花。他突然有了不曾有过的、对变强毫无意义的感情。
我真心想成为你的朋友。
可那个“光明”的世界和你所坚信的东西会削弱我。在那里,我不会成为一名强者。命运注定我生活在黑暗中,也注定我是黑暗中的强者。
你又在说谎,比起他,明明你才是那个撒谎成性的骗子,那个声音变得异常尖刻。真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吗?
“因为我让你动摇了吗?”火麟飞的声音骤然炸响,竟和他头脑中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夜凌云放声大笑,一直笑到几乎喘不上气来:“火麟飞……火麟飞,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夜凌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你是谁?”
火麟飞无奈地叹口气,“还不明白吗,我的将军。在现实中我已经死去,你确实杀死了我。可在此地,”说着他张开双臂,“在你的深层意识或者是梦之类的东西中,我还好好活着——因为你想要我活着。”
“……”
“还是说,你其实更想我活下来?”火麟飞在他耳边漫不经心道,他吐出的热气喷洒在对方的脖颈上。
夜凌云微微一怔,片刻后他回过神来,迅速后退几步,冷笑道:“我更相信我的实力。”
“现在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显然并不是负能量集合体,不然你无法触碰到我。你只有三秒钟的时间来交代,不要再让我听到半句谎话。”钢刃嗡鸣着出鞘,它似其主人目光一般森冷锋利。
“什么?不。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火麟飞惊讶道,“这指控太严重了。”
“但如果你已真的死亡,就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威胁。你是如何骗过我的眼睛,又是如何从云蝠阵加持的攻击下恢复的?”夜凌云未理睬对方的狡辩,他解剖刀一般的目光刺向对方身上。
“我确实已经死了。那可是你亲自动的手,还会有假吗?”说着火麟飞做出一个惊人之举——他站起来走向夜凌云,握住对方的手向自己胸口移去。
“像之前那样,杀死我吗?”说着像是回应他所想,火麟飞微笑着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气氛突然急转直下,空中蔓延着紧张的味道。之前表面祥和的氛围在此刻被彻底撕碎。
“你终于忍不住了。”夜凌云从椅子上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火麟飞。
我这是在干什么?
夜凌云强迫自己重新回归到那个理性的正常状态,将注意力扳回寻找逃离的方法上来。因火麟飞的话语真假难辨,目前得到的真实信息极为有限。
“够了,我们已经偏离主题。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不由分说逼停了他们的无营养闲聊。
“你已经是了。”他没好气道,但态度缓和了不少。对方见到他有气消的势头,又兴高采烈起来,刚才的委屈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啊,这个可恶的家伙。
“好了,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啦!”
他们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斗起嘴来。夜凌云没有意识到自己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他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火麟飞是个能让他放松下来的存在。
夜凌云看起来不为所动,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从第一次相见,我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火麟飞还想声情并茂地说些什么,夜凌云赶紧打断了他浮夸的演讲。
“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真诚地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