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还未散尽的光线,静云余光瞥见那些尸骨上正冉冉升起一缕白烟,扭曲狰狞的面孔逐渐平静,化为一张张或哭或笑的女人面,轻飘飘地被雨点打散。
他蓦然想起进村时,害得自己跌落剑下的那一缕灰烟,和遮天蔽日的雾气,恐怕那都是怨念与不得超脱的灵魂混杂在一起的产物,如今总算能突破这村子的奇怪屏障,安心融入天地轮回。
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鬼婴的身躯正在缓慢变小,随着倒在他身下的尸体越累越高,雷声隐匿在云后也变得愈发骇人。
一抹淡金色正试图从远方的地平线中跃出。
然而随着他打开棺椁一同聚拢起来的怨气还未消失。
鬼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村尾,依旧是那副畸形又可怖的模样,静云只能从余光中看见形成它的身体里冒出了一张又一张痛苦哀嚎嘶吼的面孔。
手指抠入地面,湿漉的泥土嵌入他的指缝,在被静云自己血液浇灌得腥臭的地面留下几道清晰的指痕。
然而不对,有哪里不对劲。静云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看见那成片的坟包纷纷垮塌下去,葱郁竹林在一次次的落雷中逐渐崩塌,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以他的指尖为界,沙石滚落的巨响与绿叶被碾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分割了显示与梦境,一切正在陷落。
只有体内的冰冷,是真实的。
“善恶终有报……”他歪着头,望向了来时路。
静云在剧烈的疼痛中感受到了一丝诡异的平静。
他从未想过自己渡劫突破的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两人正死死压着毫不反抗的顾入江,一人手拿执法堂令牌,怒目而视。
还有两人疾步靠近, 一边摸出伤药一边着急忙慌地用通讯符箓和对面说着什么。
静云只能听见耳边云流有力的心跳声,心头浮起重重疑惑却无处询问,最终在失血过多和体力不支的状态下,昏死过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一刻仓惶无措和巨大的恐惧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铁网,几乎密不透风地裹着他,让他手指僵硬,惊惶无措,就连抹开静云面孔上横流鲜血的动作都颤抖不已。
骨缝中不知名的细密疼痛还未散去,心口就被更加剧烈的紧张与悲凉充满,几乎让他忽视了一切诡异的现象。直至易炎掰开他的手臂,往静云嘴里塞了几颗深黑色的丹药。
恍惚间静云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座有着深深回廊的宅邸,湖心亭中正站着一个高大的背影,锦衣华服风姿绰约,他试图穿过层层曲折小道,却只能止步于亭外,那人缓缓回过身,却只留给了他一个讥讽又带着一丝痞气的笑。
银亮的天雷轰然直下,犹如银河垂落,又似云间架起宏伟天路,看似柔和,却霸道了抽在了静云上方。
就在那一刹那,迟迟未散去的怨念和那鬼婴出现在了静云身侧,畸形手掌层叠交握,怨念凝如磐石,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道要命的雷劫,只有最纯粹的灵力在晨光微熹中,洋洋洒洒铺满了整片山头,一颗金丹也正安静悬浮于静云丹田之中。
第二道天雷也在此刻轰然落下。
顾入江在这亮如白昼的光芒中收起剑,转过身看向处在天雷落点的大师兄,对方甚至没能来得及放下手中小小棺椁,就被天雷直直劈中后背,顿时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四野。不知道是不是天雷阵仗太大,原先还在撕扯着顾入江衣角的行尸走肉忽然停下了动作,有头的抬头,只有脖子的就支着脖子,几乎像是一群饿了许久终于看见肉的鬣狗。
宗门弑蛟,鬼市昏迷,说实在的顾入江一开始并不理解为什么他这位大师兄至今还没有任何突破, 放在旁人身上,经过两次巨大的灵力冲击都应该已经摸到了突破的门槛,只有静云毫无动静,直到他的视线落在那颗白玉耳坠上。
这是最后一道天雷,也是最难熬的一道天雷。
静云的思绪正在远去,他甚至听见耳边远远传来云流的呼喊声,和几不可闻的啼哭。那已经称不长巨大的,灰黑色的鬼婴缓缓回过头,咧开嘴发出了他所听见的第一声笑。
那样清脆又悦耳。
肥胖的手臂抬起、落下,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被压在它掌心之下的村民就此化为根根白骨,随即被雨水冲刷泥土掩埋,变为再普通不过的一抔黄土。
轰隆一声。
又一道天雷撕开云层,落在了这片土地之上,大地震颤间,静云看见村民前赴后继地向此处赶来,鬼婴则逆着人群,安静又平稳地爬着。每一个撞在它身上、手中的村民都倒了下去,安静得像一具再正常不过的尸体。
明明身体正如同在被火焰灼烧,静云依旧能明确感觉到自己丹田中有一股力量,正在与灵力丰沛而纯净的天雷抗衡。随着又一次雷声炸响,静云无可抑制地发出痛呼。
背脊已经被劈得血肉模糊,灵力压得他几乎无法思考,只有体内那一股被压缩到极致的冷意正在翻滚挣扎,每每热流涌动挤压丹田时,那点冷意就会冒出一个小尖角稳住即将被撑破的身体,静云甚至觉得,它搭起了一座桥梁,将那些自己无法消化抵抗的灵力顺着某一个空隙,流泻出去。
激烈的疼痛和大量灵力的灌输终于在许久后,有了一点让他喘息的空挡,静云用尽了气力翻过身,看见原本黒沉阴森的天空在远处已有了放晴的趋势。
天雷落在身上时带来的并不仅仅是疼痛感,还有一种贯穿浑身经脉大穴的通畅。就好像干涸已久的沙漠终于迎来了雨季,身体疯狂吸收着天雷中蕴含的灵力,也连带着雷电缠绕每一根血管和骨骼,把他浇了个通透。
“呃——”
不啻于洗精伐髓的痛苦几乎压得静云抬不起头,手中那个精巧陈旧的棺椁滚落在地,在接连落下的,碗口粗的天雷中被劈了个粉碎。
山间清风徐徐,终于吹散了这肮脏又荒唐的过往,仔细想来这一天一夜过得突然又毫无头绪。云流刚想松下一口气,就听见背后传来两声肉体与地面撞击的闷响。
“弟子顾入江,私自下山,残害同门,违反门规,勾连魔族,你该当何罪!”
转头,只见出现了一队身穿白底银纹弟子袍,手执剑、棍的弟子。
婴孩的笑声几乎是戛然而止的,山间的一切声音都在回荡的雷声中逐渐散去,静云甚至听不见正朝自己奔来的,师弟们的脚步声。
恍惚间,他似乎觉得小师弟长高了,那张还带着点稚气的少年面长开了,潇洒秀气中不失灵气,比之初见时更为惊艳。
云流一把推开只是站着的顾入江,扑在静云身侧,浓烈的血腥气和焦味立刻充斥了他的鼻腔。他生疏且近乎恐惧地扶起静云上半身,好让人靠在自己的臂弯中,手指能触碰到的背部一片湿滑中还带着令人不安的粗糙触感,云流不敢仔细查看对方深可见骨的伤口,只能慌乱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希望能找到些对静云有益处的丹药或灵草。
有人正压着静云,不让过量灵力洗涤他的全身经脉,硬是要他在这片山中突破。
顾入江咧开嘴,摸了摸自己脸上,被雨水泡的发白卷边的人皮面具,侧身让开了一点距离,好叫那原先浮在空中,现如今合着天雷一同落地的怨气从身旁席卷而过。
顾入江侧头看去,一个狰狞的成年女性的面孔擦着他的指尖,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