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么。”他道,声音在雨点中被撕成无数碎片,静云看见了他背后顺着村道,影影绰绰,如同涨潮般涌来的村民,“我还能抵挡个一时三刻的,如果大师兄你能找到破局的关键,或许我们就不用一同葬送在这里。”
话音刚落,顾入江便转过身不再搭理满脸疑惑的静云,只是抽出武器,对上了潮涌而来的村民。
静云不再迟疑,剑尖朝下,直直插入地面的裂缝之中,寒光闪过,映照出他狼狈的面容,然而地面上的泥土被刨去一层,露出底下的棺椁后,剑尖就再无寸进,静云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金石相撞的声响。
静云忽然意识到,这里分明是九重天与庸土的断层,梦中那几乎深不见底的悬崖也切实存在,可为什么放眼望去,此处却只有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
静云不再做停留,跳下房顶,在水声和雨点中疾步奔向村尾坟地。
原本阴森荒凉的小山坡已经不如静云在梦中看见过那般可怖,每一座墓碑上都满布裂纹,描黑的字体从当中裂开,裂缝一直延伸向地下,连带着坟包一齐豁开一个巨大口子,直直望下去还能看见其中若隐若现的棺椁。
顾入江眨眨眼,他手中黑雾已完全散去,那张带着些婴儿肥却异常严肃的脸,此时在明暗交错中显得异常僵硬诡异,脖颈上被划出的那道白痕已经被雨水浸湿翻白,像是一块上好的皮料被割破了扔在水中,浮肿、绵软又肮脏。
“当然是因为你是仙骨,也因为你是静云。”顾入江与他凑得极近,几乎脸贴着脸,可静云却不觉得对方身上有半点热气,说话时扑在脸上的呼吸都是冰冷的,“我父亲钻研半生也没能将母亲从阴曹地府救回来,只研究出了我这么个顶着别人身体活下来的怪物。”他笑起来,声音颤抖,“顾家村封闭百年,真的只是因为他们血脉扭曲么?”
惊雷直劈而下,轰隆巨响几乎要将整块大地竖着劈裂,静云霎时间回过头,只见坟地被照亮的瞬间,林立墓碑齐齐晃动起来,大量泥沙崩裂下滑,就好像深埋底层的无数棺椁一齐震动,想要从厚实的泥土中拔地而起。
静云静静看了一会,伸手扒住墙缝,虽说有些狼狈,依旧借力才跃上房顶,月色早已消失,亮白色的闪光再一次照亮整个村落时静云才看清村子的全貌,竹林哗啦作响,不规则地朝向两边倾倒,泥水不知从何处倾泻而下,或许是不远处的山坡,又或许是他曾见过的瀑布,披着白衣的行尸走肉从村头涌来,而黑色的雾气则聚集在一起如同海浪当头落下,与村民撞击在一处,无声吞噬着触碰到的所有肢体,如同一场浩大而静默的海啸。
然而比之似乎无穷无尽的村民,黑雾似乎正在逐渐变淡,像是被雨水打散那般,几个人影跌跌撞撞穿过雾气,走向了村尾。
“你不担心你的两位好师弟吗?”顾入江忽然开口,他不知何时也跃上房梁,与静云站在一块,手里还捧着即将散开的黑色雾气,“这可不是一个好师兄所为。”
“有人……有谁强迫你母亲生下了你们,一对双胞胎,一个正常,一个或许有什么缺陷。”静云伸手虚抚过那具白骨,跪在泥泞的雨天中,缓慢而庄重地擦去了森白头骨上的雨点,“其中一个被母亲抚养长大,另一个则被关进了这座小小的坟墓中,等待另一个可怜的孩子作为躯壳,让你重新来到这个世上。”
鬼婴巨大而可怖的身躯缓慢上浮,和那些方才从村落各处聚集起来的黑烟一同轻柔地挡在了静云和棺椁头顶,其下则缓缓露出另一个苍白、幼小,和竹生如出一辙的孩子。
“玉生,你到底是小花的孩子,还是你母亲的幼儿?”
竹生垂着头站在墓碑之上,稚嫩的面容平静而严肃,只有一双毫无波澜的双眼突出,紧紧盯住了跪坐在地依旧试图挖开坟墓之下秘密的静云。
然而静云对此却毫无所觉,他只是看着那泥土之下的棺椁怔然片刻,随即扔下灵剑,用手小心拨开了混杂着雨水的那一层泥土,从中挖出了一个成年男子小臂长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摩挲着尾端刻着的铭文。
‘玉生之墓。’
他撑着剑柄几乎跪坐在地,背脊中的那半截仙骨正在灼灼发烫,呼吸间都带着滚烫气息。
静云再一次高高举起剑柄,怒吼着,用尽浑身气力,自暴自弃般向剑中灌注所剩无几的灵力,朝着夯实的泥土中插去。
风雨交加的夜晚,天雷终于突破了层层桎梏,真正落在了这片葱郁的山峦上,灵力如同开闸倾斜的天河,伴随着轰隆声响劈开了整片黑夜。
雷声轰隆间村内一切似乎都在震动,隐在浓黑色云层后的闪电时不时着凉着这片荒凉的村落,就好像每一声响都在抽走其中生气。
静云下意识钻进了自己心口的衣料,每一次雷声震荡,他就像是那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也跟着颤抖起来,雨滴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搭在他面上,竟是烫的。
顾入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有不断踩在水洼中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呼吸声。
棺椁被推倒在一旁,上面一层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只有下一层的白骨散乱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
顾家村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只有死而复生这一条,鬼婴和黑雾的出现,小花被剖开取走的婴儿,稀少的孩童,一切都还被隐藏在更深一层的泥土之中。
与云流通话时听见的锣鼓声,被魇住的易炎,和此时不愿意继续靠近坟墓的顾入江,隐约间,静云觉得自己抓住了其中关窍,然而背后厮杀间能听见的撕裂声,以及顾入江的闷哼,都在同一时间合着雷响一同落入静云耳中。
静云走了两步,直觉有哪里不对,直到一回头才看见顾入江堪堪停在坟地边缘,只是微笑着望着他。
“顾入江…?”
那人一摆手,抹掉了脸上的雨水,不知道是不是静云的错觉,他似乎看见顾入江的脸在他用手指力擦过面颊时,极为奇怪地扭曲了一下。
而他似乎也从这一声轰隆雷响里被贯穿全身经脉,心跳陡然加剧,浑身血液加速冲击着每一处大穴,然而一切都未能有所突破,就好像有谁硬生生按住了即将冲天而起的灾难,封住了一切可能泄露出的灵力通道,不仅仅按住了那些震颤不已的棺椁,更让静云只能感到浑身上下泛起空虚的刺痛感。
他下意识将剑插入房顶稳住身形,风雨飘摇间,那颗冰凉的耳坠贴着他的面颊,那一刻就好像有一线曙光破开重重禁制,硬生生牵引住了静云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维系着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理智。
顾入江如此大费周折,必定有其中缘由,仙骨和飞升之间的联系呼之欲出,然而远处苍翠欲滴的竹林和连绵起伏的山脉,正在这雷电交加的夜晚簌簌作响,鼻尖嗅到的气味也不单单是潮湿腥臭的泥土,更多的是山林间郁郁葱葱的青草香。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比我们现在要安全得多。”静云极目远眺,甚至看见了正在一点点靠近过去的村长,白色纸钱被打湿,成了一片泥沼般的颜色,他依旧艰难前行,一点点走入黑雾,“说吧,你引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怎么是引你来呢。”顾入江叹气,又转头看向依旧隐没在黑暗中的坟地,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衫,雷声也愈发近了,就如同直接响在二人头顶,“明明是你自己要来这里。可不能赖在我的身上。”
“那我换一种说法。”静云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露出那张苍白中透着病气的脸,“你把两根仙骨聚集在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毁掉这座村子。想要破坏这里的方法有很多种,将顾家村的怪相公之于众,引来各大势力或仙门都不是难事,更不用说这里还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阵法,想要这等邪术的人不计其数,你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又大动干戈。”
玉生笑起来,那却不是笑声,而是刺耳尖锐的啼哭声,回荡在整片空旷的满布裂痕的坟场之中,墓碑纷纷颤抖起来,裂纹逐渐加深,一点点,将那些灰白色的墓碑碾成齑粉,四散飞走。
竹生像是刚醒来的婴孩,抬起头,四顾无言,好一会才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中裂开了嘴哇哇大哭起来。
静云在还算干净的地方抹掉了指尖污渍,反手用剑刃撬开已经腐朽了的棺盖,就在那一刹那,棺内灵力冲天而起,带着怨恨和四处无数惨叫悲鸣,盘旋在了整个雾村上空,甚至隐隐遮掩住了即将落下的第二道天雷。
小小的棺椁中上层空无一物,只有下面一层睡着一具森白骸骨。它侧躺着,双手虚虚握着什么,后背紧贴棺壁,就像是再给另一个相同体积的东西空出足够的空间。
静云再抬头时,巨大无声的鬼婴正歪着脑袋,用那个畸形的面孔和躯体笼罩着他,相比起第一次看见时,鬼婴手脚已经残缺,然而躯体却凝实不少,它只是垂着头,和一旁不知何时出现的竹生一起专注地看着静云手中的小小棺材。
电闪雷鸣中,静云耳侧的白玉坠与他手中利刃亮得惊人,那一剑不像是插入泥土,而更像是直直敲开了某处封印,咔嚓一声,从深处碎裂出无数缝隙,连绵不断地延伸至整片区域。
不知是不是静云的错觉,他在那一瞬间听见了这一天一夜来最为清晰正常的啼哭声。
顾入江一刀砍下行尸头颅,任由另一只手抓破了他的腰侧,在那惊鸿一瞥的光亮中看清了静云身侧的景象。
伴随着愈发大的雨势,静云余光中瞥见了一些小小黑影,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被砍下的头颅或者别的什么,直到黑影与他擦身而过发出清脆笑声。
静云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尸首,而是鬼婴的影子,越靠近坟地这些影子出现的也就越发频繁,而那些毫无理智的行尸走肉也就越少。
静云猛地停住脚步,也不管泥水溅了自己满身,弄脏了他的衣袍下摆,顾入江只是一同停下,转头看着出现在自己脚边正试图伸手拽住他裤腿的黑色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