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赶到中帐，远远见到中帐上空狼烟四起，地上歪七扭八地摆满尸体。
显然不久前是经过激战，一片狼藉。
中帐被小股偷袭的蚩人围困，徐羡骋定睛望去，只见一位身高八尺的剽圆大汉，蚩人打扮，从帐中走出，拎鸡仔似的拎着手中一团黑影。
“……大人，”后头有人这么劝他，“于卡泽戈壁撤退，怕是会功亏一篑，请大人收回成命，下官斗胆，自请指挥……”
徐羡骋淡淡扫了那人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
他眉头一皱，听见后头传来马匹嘶鸣声。
只是若是放走这群蚩人，终是有些可惜。
底下人也是一阵窃窃私语，显然也是对这个决定牢骚甚多。
徐羡骋收起思绪，他们一行人站在高处，这个位置恰好能观望着远处的战况。
“叔叔……你别和我生气……我若是死了……我们最后一件事……不该是吵架呀……”
孜特克沉默着矮下身，把哭得稀里哗啦的徐羡骋背了起来。
徐羡骋趴在孜特克宽厚的背上，他血流得多，眼皮特别困，渐渐看不清了，他埋头闻着孜特克的气息，慢慢闭上了眼。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孜特克咬着牙，恶狠狠道。
“我……”徐羡骋愣了一下，他从没被孜特克这么凶过，眼泪滚下，“我怕李瑚死了……”
“他因为蚩人死了——”孜特克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的命不重要吗？”
孜特克走上前，提着徐羡骋的领子，拎起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叔叔……”徐羡骋想喊，但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他估摸着自己被弹片擦得不轻，手上脚上都濡湿了。
孜特克双腿分开，跪俯在徐羡骋身上，他捏起了拳，青筋爆出，一拳打在徐羡骋耳后的地上，拳风让徐羡骋吓得闭上眼。
一旁泠泠闪出把刀，半只手被削飞，男人嚎叫出声，接着又是一颤，像是凝住了似的，接着半边脑袋便滚落了下来。
徐羡骋死里逃生，喘着气睁开眼，心跳如雷。
眼前的黑影身材高大，逆光而立——他定了定神，发现是脸色漆黑的孜特克。
剩下的官兵忙吆喝着杀将上去，登时场面一片混乱，本来他们便人数占优，没了李瑚这层顾虑，直接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蚩人，以风卷残云之势，几下便打得这一小股蚩人丢盔弃甲。
徐羡骋在搏斗中踢走了那蚩人手里的刀，二人扭在一起翻滚。
一旁的蚩人对着徐羡骋开了几铳，又被人砍翻解了围。
兀人与蚩人同为马背上的部落，双方都极其擅长奔袭，几股激战后，兀人将蚩人赶往卡泽戈壁，与官府军队汇合，以钳夹之势，截拦军队。
兀人此役作战极其勇猛，火铳打完上弯刀，弯刀打完便是肉搏，仇恨滔天，几次收兵拦都拦不住，上到将领下到小兵，见到蚩人就红了眼似的。
徐羡骋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吓了一跳。
——刹那间，天边传来惊雷，轰隆轰隆，连地都在震颤。
实在是过于诡异，那爆响声连绵不止。
蚩人大惊，双方军队尚有段距离，一边奔袭一边开炮更是绝无可能，路上也鲜少可设防之处，这火炮声不知从何而来。
“行。”蚩人勾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他们这般搅乱敌军后方，让对方闹个群龙无首，前方被追击的进度便自然慢了，他是此番奉命来拖延时间，自然是越长越好。
“一、”
那李瑚浑身发着抖。
一旁的额吉恰愣了一下，紧接着头皮一麻，听见后头孜特克的怒吼声，极其愤怒，如惊雷一般。
“徐羡骋——”
“……松开他，”徐羡骋顿了顿，语气装作没听到似的，对着那蚩人提了提眉道，“你说话不算话么？”
“你要一个质子，”徐羡骋道，“拿个懵懂小儿有什么用，我是统帅，不比他有用多了？”
孜特克望向徐羡骋，发现徐羡骋昂着下巴，绷紧了喉咙，显然是下了决心。
孜特克瞪大了眼，握紧了拳。
“放我们走。”那蚩人道，他们本身是为了前方撤退掩护的死士，自然不怕死，满天开价，“放我们的士兵过卡泽戈壁。”
徐羡骋沉着脸。
一旁的兀人满眼怒火，他本就不满此次卡泽戈壁撤退一事，“你休想——”
高崖边。
风声凛凛的。
徐羡骋从崖上探出个头，身下的马匹嘶鸣着，颠得他稳了稳身子。
“殿下——”有人这么嚷道。
那蚩人拎着倒霉小孩儿，哈哈大笑道，“——这小孩的命，不知你们管不管？”
“你想怎么样？”有人在一旁怒斥道。
徐羡骋循声望去，只见有骑兵从后头奔袭而来，大声道，“大人——世子中帐遇刺——”
徐羡骋愣了一下，“……我去增援。”
额吉恰示意后头人去追。
额吉恰和孜特克在他的后方，跨马伫立。
徐羡骋绷着脸，鼻梁上的那镀金西洋镜被他折腾得快散架，但还是能将远处战况尽收眼底。
远处又是一阵厮杀，蚩人慌不择路，被赶向了事前计划好的位置。
他原本命令兀人若是靠近卡泽戈壁，不要冒进，自行撤退，刚刚得知兀人根本不愿意撤退，前线官兵好容易将他们拦住，差点内讧起来。
——卡泽戈壁有冰山融水，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有泥泞沼泽，只有很窄的一段可以供马匹通行。
他们的军队比不得蚩人行动便利，若不能改道拦截定会被甩下，若是强行通过，只怕是会增添乱子，平添伤亡。
－－
徐羡骋是三日后醒来的。
他转了转脖子，发现腹部和手臂都受了伤，但都妥帖地包扎好了。
徐羡骋委屈起来，“……叔叔……我怕呀……”他忍着闷痛断断续续道，“……玛尔罕让我发誓……要是我没护住李瑚……我和你便会形同陌路……我也怕同你生出什么嫌隙……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好后悔……我好怕死呀……”
孜特克愣了一会儿，原本因为怒意变得十分吓人的脸庞慢慢变了。
徐羡骋委屈得有些哽咽，他看不清自己的伤，觉得浑身有些冷，见孜特克的模样，担心自己是不行了，想起老人家常说受了致命的伤是不会疼的，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是因为……卡泽戈壁埋了地惊雷……”徐羡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脑子晕乎乎的，“我才让他们不作追赶的……”
孜特克声音硬梆梆的，“我是为了这个么？”
“叔叔……你不要生气……”徐羡骋发着抖道，他摸了摸伤处，一手滑腻的血，“我好怕死啊……流了这么多血……”
孜特克杀了好几个蚩人，铳弹用尽，是生生用刀杀到了徐羡骋身边，他站在后头，喘着气，抖了抖手里的刀，甩了徐羡骋一身的血。
鬈发男人黑着脸，脸上的疤极其明显，为本来就有些凶恶的脸添上几分悍意。
徐羡骋第一次见到孜特克恶鬼般凶神恶煞的表情。
徐羡骋闷哼一声，弹打至肉里，他在地上滚将起来，那带头的腮胡蚩人翻至他的身上，钳住他的下身，抽出小腿间的匕首，高高抬起，对着徐羡骋便要刺下。
徐羡骋头晕眼花，憋着劲儿啐了那蚩人一口血水。
那蚩人闭了眼，手将将刺下之时。
那群蚩人分了神，说时迟那时快，徐羡骋已经靠得够近，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扑了上去，一脚踹了蚩人的腰眼，将那吃惊的蚩人掀翻在地。
李瑚被松开了桎梏，在地上滚了一圈，好在还算机灵，连滚带爬地跑了，他身材瘦小，又溜得极快，身边几个蚩人伸手都没拽住。
徐羡骋和那蚩人扭在一起，他给了那蚩人一拳，自己也被打得晃了好几下。
“二、”
后方掀起了一阵骚动，夹杂着男人的怒斥声和人群的议论声。
“三。”
那蚩人哼了一声，“你……倒是算个汉子。”
徐羡骋抬起脚，靠近了蚩人，他望了望远处天边升起的信烟，心中有几分笃定，接着道，
“我数三下，你放开这小子，我让后头把火铳弩箭都放下，行不行？”
“依我看，我来做这个质子如何？”
那人有些惊诧，摸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与徐羡骋有一段距离，中间隔着些蚩人兵，若是徐羡骋过来置换这小孩，他不见得会吃亏。
徐羡骋下了马，“我来换罢，你放了他。”
“你放开他，”徐羡骋道，他的瞳色黑沉沉的，“我给你们过卡泽戈壁，绝不追击。”
登时后方一片骚动。
“凭什么信你？”
他手里握着缰绳，绳索上的茬有些烙手，远处的戈滩一望无际，徐羡骋皱着眉，回忆着这段时日的战役。
几番战役下来，他们越追越远，愈发地靠近国境。
前段日子，卡瓦尔部率领一众官兵追上了蚩人，发动了突袭，蚩人猝不及防，在一阵穷追猛打下，蚩人不敌，丢盔弃甲，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