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要死!”
天边发出崩鸣,大地颤得好似山崩地裂一般,许多士兵只觉得这几下震得脑袋嗡嗡直响,甚至听不见人嘶吼的声音,待先头的硝烟散去,只见城墙被豁开一个大口子,不住地往外滚石——是大筒开了火,着实吓人。
此番拉来的大筒有三架,三架齐发,爆鸣声震天,气势足以把人吓破了胆。
徐羡骋充耳不闻。
“你疯了,真的找死。”陈届见他冥顽不灵,使劲骂他。
“——这个城攻不下来,”徐羡骋怒道,“我才是会死的那个,你不懂么?”
陈届愣了一下,惊慌道,“大筒……徐羡骋……你要想清楚……”
大筒是新式的攻城炮,还有一个名字是神武大将军炮,需要数匹马并行才能拉动,威力极大,射程极远,无论多厚的城墙,数发连下,都能摧毁,当然,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缺点的,非常笨重,换弹困难,缺了点精准不说,还容易炸膛。
——平时这样的武器,自然是不轻易使用的,打仗打得好好的,若是炸了膛,后方突然传来雷般爆鸣,前线军心大乱,自然是人作鸟兽散,还打个屁仗。
孜特克浑浑噩噩地走着,他脑袋很乱,四肢像是棉花做的一般,他喘着气弯下腰歇了一阵,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存存绞碎了似的。他伸手摸了摸眼脸,发现那儿都是惊惶的水。
孜特克当时想不到也说不出任何话,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便是,他要找到徐羡骋,要给徐羡骋收殓尸体。
他往最前方走去,跌跌撞撞的,几次摔倒,路上又茫茫然听见有人说徐羡骋似乎还活着,只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给自己狠狠掐了一把,感受到了痛楚。内心才燃了点希望,整个人像是活过来似的,呼吸也勉强顺畅了些。
徐羡骋撇下西洋镜,心情极差,沉着一张黑脸。
“大人,此番攻城艰难,不如以困代攻,减少损伤……”
“城内百姓怎么办?”陈届在一旁不满道,“弹尽粮绝,饥荒之下,你觉得活下来的是叛军还是平民?”他一跺脚道,“况且我们的粮草也不够,当时便打的是速战速决的念头,后勤难以持久——”
——孜特克是很后面才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被徐羡骋软禁了起来,四下有人看守,不让他参加前线的攻城。在大筒炸膛的时候,军队大震,人心涣散,被孜特克瞅准了一个机会溜了出去。
他才刚出去,就听到有人在吵嚷徐羡骋死了。
“登城!”
徐羡骋开始攀城墙,他咬着牙,满嘴都是血味儿——统帅被炸了还坚持登城,这般事迹足矣在前线掀起轩然大波,本来开始涣散的军心登时大振。
后头炮台略经修整后,也重新振作了起来,之后没再出什么岔子。
徐羡骋不知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敌人的探子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蠢货。他浑身发着抖,恨得要命,徐羡骋恼恨地想,有无数的人盼着他死,他偏不去死。
一切都让徐羡骋恶向胆边生,他颤抖着伸出手,闷了几口酒。他干呕了几声,觉得肋骨痛得痉挛,酒液撒了一身。一股激烈的恶心药味儿冲上脑门,徐羡骋不由得头皮发麻,心跳快如擂鼓,他颤着腿站了起身,浑身痉挛似地发着抖,弥散开来的怪异热气盖过了身上的痛楚。
“谁说老子死了?”徐羡骋摇摇晃晃地骂道,“都给我登城!”
徐羡骋好半天才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浑身痛得他一时找不到北。
“大人……您一定要撑住……”何敏也满脸是血,只露出两个白眼仁,徐羡骋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何敏将徐羡骋扶了起来。
何敏给徐羡骋递了一口酒——那味儿很冲鼻,徐羡骋认得这味道,是战场上给死士喝的,有一定的毒性,但喝了这药,回光返照似的,将死之人都能多撑上一会儿。
这一变故让身边的士兵都吓坏了,登时跑开几步观察情况——大筒本身没什么事,就见那发出的炮弹偏了些,直直地朝着徐羡骋率众强行登城的地方砸去。
——在那头的徐羡骋只觉得轰鸣声爆响,脑袋嗡地一声,他从高高地墙上跌落,在地上翻滚了许多圈,摔得七窍流血,在巨大的痛楚中昏了过去。
后头的大筒一时间没人敢去动,只见炮的膛门慢慢地发红,外膛也咔拉咔拉地摇了起来。
烟火升起,号角声鸣响。
自攻城以来,已经十日有余。
前往都护府的路上几乎没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大约叛军确实是组织不起城外的阻击,只能龟缩在城内,负隅顽抗。
叛军为那气势所震慑,登时头都不敢冒,龟缩在城内。
徐羡骋骑着马奔袭而前,领着一队人马登城,外头架起了云梯,城下密密麻麻地垫着攻城用来垫脚的土堆垛,地上混杂着叛军和己方士兵的尸体,都一并被垒起来,徐羡骋顶着火舌和熏得睁不开眼的硝烟,摸着那云梯往上爬。
刘照嘶声力竭地让人调整大筒的角度,不要轰伤了自己人。士兵忙去调试,只听那大筒彭地一声,支架竟然是崩断了两根,往一旁歪过去。
陈届知道徐羡骋是真心急切,战况已经到了极关键的时刻,他们此番冒进,叛军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捏住了他们粮草不够的弱点,便仍有机会翻盘。
陈届只得恨恨道,“那你去吧,你死了,我第一个给孜特克介绍姑娘,第一年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三年就抱俩!”
徐羡骋知道他胡说八道,但也气上了,极其愤怒地看了他一眼,“你敢!”
徐羡骋的话一出,下方自然是一片慌乱,劝他三思的声音不绝于耳。
“再打上一个时辰,便上大筒,”徐羡骋道,“大筒轰完三个时辰,我亲自率众登墙。”
“徐羡骋,你疯啦?”陈届忙道,“你以为你运气很好是不是?我看你这扫把星还没跑近城墙就被那马给撅了,你信不信?”
“但继续耗下去,恐怕是两败俱伤,让那蚩人白白捡了便宜……此番损伤过大,前线士兵斗志早已涣散,开始怯战……”
他们都抬起头,观察着徐羡骋的脸色。
这位被指望的青年垂着脸,半晌才抬起头,答非所问道,“大筒呢?运过来了么?”
待他找到陈届,终于确认了徐羡骋并没有死。他沉默了好半日,才闭上眼,惶惶然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直接跪坐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腿和筛糠了似的。
孜特克当时隔着很远听不真切。待他凑近听清了,登时浑身大震,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捱过去那一阵窒息般的心痛。
好好的……怎么会……
好像就在昨日,二人还发生了矛盾,闹了个不欢而散,怎么今日就死了,连个音信都不曾留下呢?
是夜,都护府城破。
徐羡骋站在城墙上,他眼睛已经看不清了,腿脚一阵阵地发软,何敏看出来他身体虚弱,在后头捞着他硬撑着,不至于让徐羡骋在这种时刻跌个狗啃屎。
徐羡骋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他昏倒前还拉着陈届的袖子,问孜特克的去向。
硝烟慢慢散去,估摸着他现在的模样过于可怖,像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
“徐大人……没死……没死呢……”一时间这样的声音又传开了。
何敏大声道,“谁敢再胡说八道,立马斩了!”
徐羡骋望了望何敏一眼——他知道何敏想让自己撑到攻城结束,何敏这人,倒不是对他多忠心,纯粹是徐羡骋的主张合了他的意。这大半支军队都是奴隶,都指望着徐羡骋攻下都护府,在西域站稳脚跟。若徐羡骋在攻城时候死了,没了主心骨的这支军队,很快便会自相斗杀,消亡于无痕,何敏自然是不愿意看到的。
“大人,后头大筒炸膛了,外头正在传……”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的声音,隔着硝烟看不清人,不知是谁在吼,“徐大人——”有人这么嚷道,“徐大人遭遇不测——”
“要炸啦,要炸啦!快跑!”
四周的士兵纷纷做鸟兽散,只听彭地一声震天巨响,那大筒炸开了花。
徐羡骋坐在地上,隐隐约约感觉有人使劲地摇自己,“徐大人,徐大人……”
但也不意味着这一仗好打,都护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几年又因动荡而城墙高筑,极为坚固。实在是难以攻破。徐羡骋又名声在外,都护府本身多权贵巨富,听说这么个人物要攻城,纷纷倒贴腰包也要支援额尔齐玛,竟是给那额尔齐玛续上了几口气。
徐羡骋眯着眼,透过磨烂了金边的西洋镜,观望着城墙的战况。远处硝烟滚滚,轰鸣惨叫声不绝于耳。城墙上下战况胶着,叛军顽抗,久攻不下,猛烈的炮火在城墙上四处开花。但城墙极厚,又有叛军抢修,数日下来仍是炸不出一个完整的缺口。登云梯升了起来,飞架在城墙边,却不能坚持多久,还未攀上被叛军尽数砍断。
登城极其艰难,除了落石和滚油之外,有叛军居高投掷浸了油的燃烧棉絮,一时间火焰夹杂着爆鸣,死伤甚大。